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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子諵嘩-齊物論(2)

神氣 智慧

大知閑閑,小知閑閑;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覺也形

“ 大知閑閑”, 真有大智慧的人,他是有範圍的,有道德的標準。“ 小知閑閑 ”,小聰明的人,閑閑,玩小聰明,懂了壹點點,自己以為了不起。那是小智。

“ 大言炎炎” ,炎者,炎光也,火燒得很大,光明很大,所以也是炎光。說的大話大道理,等於放光動地。“ 小言詹詹” ,小道理詹詹,看起來好像有所建立,但並不究竟。

所謂“魂交”,是魂跟氣交。氣就是魄,所以我們叫氣魄。“ 其寐也魂交” ,真正睡著了,神氣兩相交,所以第二天精神飽滿;沒有睡好的話,神氣沒有交媾,那樣就不行了。“ 其覺也形開” ,睡醒了像花壹樣,神跟氣都充沛了,因為他兩個相交了壹夜。睡夠了,咚,起來,充滿了氣與神,花壹樣張開了。

前兩句講智慧的境界,知識的境界;中兩句講說話的境界;後兩句講睡著了及醒了的境界;六句話其實都相關的, 神氣充足的人智慧就高,精神充沛有大智,不充沛只有小智。神氣充足的人,就是大言,不充足的人小言。這都是由神與氣兩個東西來的。

下面形容壹個人思想用多了,用心過度魂魄分開了。

與接為構,日以心鬥。縵者,窖者,密者。

這是形容心理狀況,它說普通壹個人,不懂神氣相交的道理,所以睡醒後,壹接觸到外界的環境“為構”,就整天用心思,勾心鬥角。“ 日以心鬥” ,壹天到晚,自己的心裏在鬥爭,自己跟自己過不去。鬥到什麽程度呢?莊子形容得很妙,形容人都在欺騙自己。“ 縵者” ,好像把東西密封起來,外表塗上油漆,自己欺騙自己。自己坐在那裏胡思亂想。“ 窖者 ”,心中不停地在打主意。“ 密者” ,他在那裏保密。縵、窖、密者,莊子壹句話“ 日以心鬥”,自己在那裏搗鬼,心裏鬧鬥爭 。

“ 其溺之所為之,不可使復之也” ,消耗掉的,及失去的東西,不可能再恢復。“ 其厭也如緘,以言其老洫也”, 魂魄精神都沒有了,所以對這個世界萬事都很討厭,灰心到了極點,嘴巴也封起來了,問他什麽都懶得回答,搖搖頭,沒有興趣了。

“ 近死之心莫使復陽也 。”快要死的那個心,壹點陽氣都沒有。這壹段,莊子形容人如何消耗自己的神與氣,到達了那可憐的境界。

心態 情態

喜怒哀樂,慮嘆變慹,姚佚啟態;樂出虛,蒸成菌。

慮”是思慮、思想;“嘆”是思想引起的感慨,由感嘆發出聲音來,所以由慮而到嘆;再由心理的變化進而到了“慹”,就是佛學所講的執著,抓得很緊。由於內在的執著,而表現於外的形態,就是“姚佚啟態”。“姚”就是放任,也就是我們現在講的浪漫,開放,隨便;“佚”就是懶惰;“啟態”就是變成生活的各種形態。

樂器是空的,也就是虛的。尤其我們吹簫吹笛子,彈琴奏樂的時候,心靈也要很清虛空靈,沒有雜念,然後才能發出優美的音樂聲。這就是樂出虛的道理,是壹種觀念。道家的解釋則不同,認為是樂(勒)出虛,壹個人心裏太高興的時候,氣散了虛了;高興到極點,或悲哀到極點,都可以造成人的死亡。這兩種說法都成立,重點在於不管是樂(嶽)出虛,或者是樂(勒)出虛, 只要人的心理同生理作用,向外發展得越厲害,就越空虛。尤其是高興,越高興氣越虛,心境也越虛;如果向內收縮,悶在裏頭,則“蒸成菌”。因為心理的作用,使生理產生了變化。我們郁悶的心境久了以後,生理上容易產生許多的病。

生命存在與意識流註

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非彼無我,非我無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為使。

我們的心理與生理,互相變化,晝夜相代。

“ 而莫知其所萌 ”,可是我們找不出來心理變化作主的是誰,“已乎,已乎!”算了吧!算了吧!“ 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 !”既然找不出生命的來源,只好把晝夜活著的既有現象,當成人生就是這個樣子了。“ 非彼無我”, 彼就是他。不是他,沒有我。“ 非我無所取”, 不是我,抓不住東西,“ 是亦近矣” ,這樣差不多吧!彼就是物,我們現在的生命存在,就是生理身體;非彼,沒有他(身體),顯不出我的作用。我又是什麽?靈魂。如果沒有“我”這個靈魂在身體內,則這個身體只是肉架子,壹點用都沒有。“ 非我就無所取”, 妳能夠這樣去了解的話,“ 是亦近矣”, 就差不多了。

主宰是誰

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可行己信,而不見其形,有情而無形。百骸,九竅,六藏,賅而存焉,吾誰與為親?汝皆說之乎?其有私焉?如是皆有為臣妾乎?其臣妄不足以相治乎?其遞相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如求得其情與不得,無益損乎其真。壹受其成形,不亡以待盡。

若說有壹個作主宰的,“而特不得其眹”。眹是找不到壹點影子,找不出壹個真的我來。找不出生命的真正主宰,而主宰又是個什麽東西呢?只有在我們每天生活中,好像有個思想,有個行動在動。“己信”,好像覺得我是在動啊!這個東西好像就是我。“而不見其形”,但是又找不到他的形狀。

究竟愛的是什麽?還找不出來,所以說,雖然是 有情但是無形 。

“ 百骸 ”,他講這個身體百骸,是很多的骨頭湊攏來的。“ 九竅” ,人身上有九個洞,兩個鼻孔、兩個眼睛、兩個耳朵、壹個嘴巴,七個在頭部,身體下面兩個,壹***九竅。“ 六藏” ,身體子裏頭有五臟:心、肝、脾、肺、腎;六腑:大小腸、胃、膽、膀胱、三焦。“ 骸而存焉 ”,把這些東西合起來,變成壹個機器叫做人。莊子這個說法,與以後傳來的佛學說法壹樣。

“ 吾誰與為親 ?”哪壹樣是自己最親愛的?“ 汝皆說之乎?其有私焉? ”或者是說,妳這個生命存在的壹根頭發,壹個指甲,全體自己都很喜歡。“ 皆說之乎? ”這個“說”字,同“悅”是壹樣的。“ 其有私焉 ?”或者說,特別愛眼睛?特別愛嘴巴? 如是皆有為臣妾乎 ?”如是,像這樣仔細研究下來,沒有壹樣喜歡,也樣樣喜歡,因為那都是屬於我的,是我的生命。這等於壹個皇帝,萬臣子民都屬於他的,都是他的孩子眷屬。

換句話說,這個身體是生命存在暫時之所屬,等於房子及財產的產權是屬於我的,但是他畢竟非我之所有,生命結束了,它也就不屬於我了。所以說這個身體,生命的存在,“如是皆有為臣妾乎?”或者說,“ 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 理論上講,這些子民個個都很可愛,但是他們彼此之間,“不足以相治乎?”彼此都不服氣,彼此都不友愛。“ 其遞相為君臣乎?”這 是說身體的內部互相作主,是民主的。“ 其有真君存焉 ?”找找妳的身體,看裏面是不是有壹個真正作主的東西存在? “如求得其情與不得,無益損乎其真。” 莊子同禪宗壹樣,處處是話頭,講到某壹個地方,給妳壹個問題,他不給答案。他有沒有答案?好像又有答案。

迷悟不二

妳找找看,在我們這個生命存在中,有沒有壹個真正的主宰呢?妳找找看。“ 如求得其情與不得”, 假定妳找出來了,好像找到了,有壹點影子,或者是找不出來生命的主宰,“ 無益損乎其真”; 他說都沒有關系,找到了,對現有生命不會多出來什麽;找不到,對現有生命也少不了什麽,還是照舊地活下去。對於那個真正生命主宰來說,不管妳找不找得到它,對它都沒有損益。

這幾句話,等於後世禪宗所講的 迷悟不二 。開悟了與不開悟壹樣,表面上看起來是壹樣的,迷悟不二,不二是沒有兩樣。換句話說, 這個生命真宰是不垢不凈,不生不滅,不迷不悟,不多不少,不死也不生,永遠就是這樣。不管妳懂不懂得它,它仍是壹樣。

既然迷悟不二,我何必悟道呢!迷掉也壹樣嘛!找這個真宰幹什麽?為什麽又想要懂得它呢?這些理由在什麽地方?

下面告訴妳,如果找不到的話,“ 壹受其成形,不亡以待盡”。 壹有了父母給我們這個身體,有了這個生命,妳覺得自己是活著,實際上是活著在等死。

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

我們現在這個生命,看起來是存在,實際上,說白壹點就是活著在等死。我們這個生命活著, “與物相刃相靡”。 與外界的萬有,與物質世界的壹切,彼此像壹把刀壹樣,互相在爭鬥,互相在克制,也互相在欺騙,也互相在侵害。在侵害的當中,彼此又覺得很享受,所以相刃相靡。實際上,我們這個生命, “其行盡如馳”, “ 行盡”壹天天向前走,走向那個盡頭;“如馳”像馬跑壹樣的快。“ 而莫之能止”, 停止不了,沒有辦法把生命永遠停留在這個現實的世界。“不亦悲乎!”多可悲哪!

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可不哀邪!人謂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與之然,可不謂大哀乎?

壹輩子忙忙碌碌,做什麽呢?“役役”做別人的奴隸,做物質的奴隸,做自己身體的奴隸。成果在哪裏呢?“ 而不見其成功 ”,最後啊,壹無所成地跑掉了。“ 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可不哀邪! ”苶然,這個茶是形容。苶然,就是這樣的。“疲役”,為生命疲勞到極點,這壹輩子做奴役都在疲勞狀態。“ 而不知其所歸” ,結果我們真正的歸宿在哪裏?找不到。“可不哀邪!”“ 人謂之不死,奚益 !壹個人活到長命百歲萬歲,活著有什麽用呢!

“ 其形化,其心與之然,可不謂大哀乎? ”他說,妳活了壹百歲的時候啊,那個心情同小孩的心情完全兩樣。我們明天的心情同今天的心情,也都兩樣。形體變化,“其心與之然”,妳心理隨著體能的影響也變化了,這是真正的大悲哀。

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獨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

人生啊,就是這樣的莫名其妙,茫茫然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獨芒?”或者是說,只有我自己沒有明白,沒有悟道,是茫茫然莫名其妙的。“而人亦有不芒者乎?”人類中也有人找到生命的本來,並不茫茫然的嗎?

誰是 誰非

夫隨其成心而師之,誰獨且無師乎?

壹個人如果跟著自己的心理狀態,成立了壹個觀念,各有立場,各有主觀,“而師之”,認為自己這個是對的,是最高明的,然後用自己這個高明的觀念,解釋壹切。“誰獨且無師乎?”哪個人心裏沒有壹個老師啊!

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與有焉。

每個人,都認為自己有壹套真理,有壹套理論,認為自己都很高明,悟道了。這壹種心理狀況,“ 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 ”他的這個道理啊,不需要另外拿壹個邏輯或思辨的方法,來研究替代。總而言之,統而言之,都是妳自己心理作用,“ 而心自取者”。 這是觀點上面的自取,構成了壹套理論,構成了壹套哲學。下面壹句話,整個的分數給妳打零分。“ 愚者與有焉” ,愈笨的人,愈認為自己的理論高明,愈認為自己對。

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適越而昔至也。是以無有為有,無有為有,雖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獨且奈何哉!

“ 未成乎心” ,假使壹個人,心裏沒有壹個主觀的觀念,沒有成心“ 而有是非” ,絕對客觀地看壹切的事物,看壹切的現象,莊子就說了壹句名言,“ 今日適越而昔至也”。 今天動身到越國,不能說今天到,而說從前就來到了。這就是說, 壹切的是非,都是因為空間時間觀念而產生的。這是形而下的是非,是空間時間加上人的情感與思想,而產生的是非觀念。至於形而上那個真正的真理,那個是非,就是萬象都在動,它始終沒有動過。有沒有是非的存在?有是非。那個是非是泯除了是非而稱做的是非,是看起來沒有是非的是非。 這個是哲學最高的觀點了。因此後面就講:

真正的是非

“ 是以無有為有,無有為有,雖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獨且奈何哉!”

最高的那個是非,不是師心自用來的,它是泯除了形而下壹切是非以後,所建立的真理。那個真理中間,自然有它的是非,這就是主要的“因果不滅論”。壹般那個是非存在,是形而下的是非,不是真正的是非,形而下的是非靠不住,是師心自用的。形而上絕對的那個真理,泯除形而下的是非之外,別有是非;叫做是非善惡也可以,不叫做是非善惡也可以。因此他說“ 是以” ,就是所以,“ 無有為有” , 在那個形而上的本體上,真理方面沒有東西,了不可得,就是《逍遙遊》的無何有之鄉,也就是《齊物論》開頭南郭子綦所講“亡我” ; 這個時候,無有是空的。但是真的是空嗎?宇宙萬有怎麽來的?真空生的,從真空裏頭來的,無有變成有,是無中生有。這個宇宙是這樣來的,生命也是這樣來的。但這不是唯物論那個思想“無有”,那個“無有”是斷見。 “ 無有為有,雖有神禹,且不能知”,真空裏頭怎麽樣生出壹個妙有呢?我告訴妳,就像智慧最高的大禹王那樣,他都不能了解。吾獨且奈何哉!”那麽叫我們壹般人有什麽辦法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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