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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祖逖以及劉琨的幾個問題

逖,字士稚,範陽遒縣(今河北淶水縣)人。自幼性格豁達坦蕩,輕財好俠,常散谷帛救濟貧困之人,很受人們尊重。後來發奮博覽群書,通古曉今。劉琨,字越石,中山魏昌(今河北無極縣)人。在青年時代就有為國立功的大誌。他二十多歲時,與祖逖同為“司州主簿”(司州,今河南洛陽壹帶,主簿,管文書簿籍的官吏),兩人意氣相投,對於當時內憂外患的國家危局抱著***同的看法;也懷著***同的報國決心。兩人夜間同睡壹床,經常談到深夜。有壹天,祖逖與劉琨“***被同寢。中夜聞荒雞鳴,蹴琨覺日:‘此非惡聲也’,因起舞”,意思是說:“別人都認為半夜聽見雞叫不吉利,我不這樣想,這是在催促咱們起床練劍啊。”劉琨欣然同意。於是他們每天雞叫後就起床練劍,劍聲鏗鏘。春去冬來,寒來暑往,從不間斷。功夫不負有心人,經過長期的刻苦學習和訓練,他們終於成為能文能武的全才,既能寫得壹手好文章,又能帶兵打勝仗。祖逖被封為鎮西將軍,實現了他報效國家的願望;劉琨做了都督,兼管並、冀、幽三州的軍事,也充分發揮了他的文才武略。

劉琨年輕的時候……實在是輕佻巧佞之徒;祖逖……要論早年的誌向,或者也是好亂樂禍之輩。

《晉書.劉琨祖逖傳》

洛陽城的月光下,荒野的雞鳴聲中,兩個少年翩翩舞劍的情景,成為流傳千古的佳話。這時的劉琨剛剛二十出頭,祖逖略微年長壹些,但也不超過二十五歲。

當時兩個人的職務,都是司州主簿。司州是國家的核心地帶,州治即是洛陽,而主簿掌管著本州的各種文書。年輕人熱衷談論政治,這個身份無疑給他們提供了數不清的話題。這時武皇帝剛剛去世,新即位的太子大家在悄悄議論他是否是個白癡,而各種社會、政治矛盾都已暴露得十分清晰,——顯然,就看誰來點燃那根導火索了。

於是祖逖對劉琨說:“如果海內鼎沸,豪傑並起,我們兩個在中原,要彼此避開。”

“吾與足下當相避於中原耳”,這句話在有些書上,僅被理解成祖逖要和劉琨各自幹出壹番事業。我想,還是唐代的史臣看得更加準確,祖逖“思中原之燎火,幸天步之多艱”,他是在跟劉琨說:為了現在的友誼,將來成為割據壹方的勢力,不要挨得太近,可不要由我們來爭鋒逐鹿。

這是壹個狂熱的夢想,也是壹個蒼涼的預言。真的天下大亂之後,他們確實都為成為了擁有獨立——也許該說孤立——力量的豪傑,並且,從此壹南壹北,再也不曾有機會見上壹面。

最初看起來,祖逖這句話和多數年輕人的豪言壯語壹樣,僅僅是說說而已。祖逖的工作在幾個王爺之間調動,只是按部就班的升遷。劉琨在仕途上似乎要得意壹些,並且活躍在壹個貴族文化沙龍裏,——他是金谷園的“二十四友”之壹,這個團體才華橫溢,但出入於權貴之門,說起來並不那麽好聽。

西晉的八王之亂,兩個人都沒有能夠置身事外。蕩陰之戰,前侍中嵇紹用身體護住晉惠帝,他的血濺在惠帝的身上,史書上寫道,這時“百官侍禦皆逃散”,在逃散的人群中,就可以看見祖逖的身影。

這之後,祖逖在洛陽城裏安靜的居住下來。他目睹了其後這座古老都市所經歷的劫難,然而沒有再介入任何紛爭。祖逖先後拒絕了範陽王司馬虓、高密王司馬略、平昌公司馬模等人發出的邀請。等到東海王司馬越任命他為典兵參軍、濟陰太守的時候,祖逖的母親去世,他更可以用守喪的名義,名正言順的不去上任了。

劉琨被卷入得則要深得多,永康元年(公元300年)之後的壹系列無聊而恐怖的動亂中,劉琨的活動相當頻繁。他的對手為劉琨兄弟的腦袋開出的懸賞是“封三千戶縣侯,賜絹五千匹”。並且,厭惡他們的不僅是敵人,劉琨的兄長劉輿被人比作油垢,意思是沾上就不免被汙,劉琨和這個哥哥走得很近,他的名聲,這期間大約也不會好上很多。

事實上,正是在劉輿的建議下,在光熙元年(306年)劉琨出任了並州刺史,加振威將軍,領匈奴中郎將。這仍然是王爺們爭權奪利的計劃中的壹部分。並州雖稱邊境,其實卻接近中央,它向南通往河內郡,往東則聯系司州和冀州,並州出產的武器精銳,並州的健兒和良馬更是馳譽中原。控制並州,就是在北方多了壹個戰略重鎮。

所以,劉琨壹開始可能並沒意識到自己此行的意義。他在這壹年的九月底出發北上,從此他的人生,將全然改變。

沿途的經歷,對劉琨顯然是個考驗。他已經親歷過戰爭,對流血和死亡並不陌生,然而眼前的景象,還是觸目驚心。

劉琨上任的兩年之前,在並州已經出現了壹支實力相當強勁的反政府武裝,匈奴人劉淵建立了漢政權。魏晉以來,匈奴人和羯人大量湧入並州,各種民族矛盾積蓄已久,這時壹並爆發。兩年內,匈奴人的勢力迅速擴張,泫氏、屯留、長子、中都等壹系列軍事重鎮落入了劉淵手中。也就是說,並州刺史的行政命令已經無法下達到本州的東南地區。

然後,並州發生了嚴重的饑荒。劉琨的前任司馬騰,實際上是在劉淵和饑荒的雙重壓力下逃離的。他在離開時,兼職充當了人口販子,抓了大批胡人作為奴隸販賣到太行山以東。另外壹萬多逃亡者組成了他的軍隊,這支隊伍的名字真切的點出此時並州人的心境,叫做“乞活”。

劉琨招募了千余人,上任的道路變成了轉戰之旅。壹路上交替出現在劉琨眼前的,是大批絕望中流亡的難民,和暴露於荒野中的白骨。壹時是哀號之聲刺穿了天地間的和諧之氣,壹時則是不聞半點人聲的死寂。山路險峻,群胡數萬周匝山野。政府高官的身份不能帶來安全感,劉琨於途中寫了壹道奏章,其中略微誇張的說到,壹睜開眼看見的就是敵人,只要挪壹挪腳跟,就可能遭遇新的劫掠。

因此耽擱在路上的時間,遠比預計的要漫長。只有在壺關,他得到過壹次物資支援,所以終於攜帶的資糧告罄,唯有靠薇、蕨之類的野菜充饑。劉琨出身高貴,在洛陽時更是生活豪奢,交往的朋友裏不乏像石崇這樣以肆意燒錢而精於美食著稱的人士,不難想象,眼前的食物會令他格外難以下咽。

整整半年以後,劉琨終於到達了並州的州治晉陽。當兩山之間的縫隙裏,隱隱露出晉陽城城垣壹角的時候,可能會讓人有長出壹口氣的感覺,但走進晉陽後就會發現,這裏的景象,更加令人絕望。

劉琨這個並州刺史已經沒有了辦公的地方,因為府寺建築早就被全部焚毀。城市內荊棘遍布,豺狼在大街上行走,僵臥的屍體覆蓋了地面。

在描寫自己這段經歷的詩作中,劉琨盡情宣泄了自己脆弱的傷感情緒,並表達了對洛陽城華美宮闕的思念之情。“據鞍長嘆息,淚水如流泉”,“去家日已遠,安知存與亡,慷慨窮林中,抱膝獨摧藏”這樣的句子也許會讓人覺得,這位作者處於精神崩潰的邊緣。然而,這壹次詩人比詩歌堅強。

擦幹了眼淚,掩埋了屍體,剪除了荊棘,重建了府朝市獄,以城門為戰場,壹次又壹次打退了來犯之敵。劉琨來晉陽的途中,洛陽城裏晉惠帝駕崩;當劉琨篳路藍縷的在晉陽進行市政建設的時候,他的哥哥劉輿又策劃了壹起政變。然而,現在這些都已經和劉琨無關,他要考慮的,只是怎樣面對眼前並州的危局。

此時,漢政權建都於離石,位置在晉陽的西南方向,相距大約僅三百裏,快馬奔馳,在壹日之內就可以到達。看起來晉陽的處境相當危險,但是劉琨相當程度的瓦解了匈奴人的聯盟,使得大批匈奴以外的胡人部落不再對劉淵表示效忠。加上壹些其他因素,最終,反而是匈奴人選擇了遷都。

北方大動亂的風暴還在愈演愈烈,在劉琨的經營下,晉陽城成了壹個難得的避風的孤島。終於,這裏人口慢慢聚集,壹處傳出雞鳴犬吠之聲,遠遠的,也可以聽到壹些呼應了。

然而,這差不多也就是劉琨所能做到的極限。

史書上稱,劉琨長於使遠方的人前來歸附,但卻沒有能力安撫和駕禦他們。所以恢復到壹定規模之後,就會發生這樣的情形,壹天之內,晉陽城有大量流民到來,也有差不多同樣數量的人離開。

這可能很大程度上要歸咎於劉琨的名士習氣。在洛陽城,劉琨交際的圈子大抵不出皇親國戚、政府官員和高級知識分子(幾個身份往往是交叉的)這個範圍。即使是到各地奔走遊說的那幾年,他接觸的也仍是朝廷的方面大員。劉琨很容易讓這些人感受到自己的魅力,也懂得如何利用他們的心理弱點。但此刻,面對眼前這些來自底層的饑民,即使充滿同情心,劉琨恐怕也不免和他們彼此隔膜,缺乏溝通。很多時候,他並不知道他們最迫切需要的是什麽。

尤其致命的是,本質上,劉琨仍然是壹個公子哥兒。壹旦情況稍有好轉,對奢侈生活、音樂還有女人的愛好他就無法克制。永嘉六年(公元312年),即洛陽淪陷之後的壹年,這個局勢緊張的關頭,他為了壹個音樂家而處死了壹位重要的將軍。這時,連劉琨的母親都對兒子感到絕望,她說:

“妳沒有深謀遠慮,也不能駕馭豪傑,專門想除掉那些勝過妳的人讓自己安心,還靠什麽取得成功?這樣下去,我也逃不過妳帶來的災禍。”

老太太的擔憂迅速成為事實。這位將軍的兒子為父報仇,投靠了匈奴劉聰,也帶去了晉陽的全部軍政機密,然後他作為向導,引著漢軍殺來。面對匈奴人進攻時出現的情況證明了壹點,這些年裏劉琨沒有贏得部下的忠誠:上黨太守投降,雁門的烏丸反叛,太原太守和並州別駕則幹脆聯手獻出了晉陽。劉琨僅率領幾十個騎士敗走常山,他的父母則沒有能夠逃得出來。

其後,劉琨雖然在拓跋鮮卑的幫助下贏得了壹次反擊,但是元氣已傷,他只能將自己的駐地向北後撤壹百多公裏,駐紮到了陽曲。

劉琨身上天然具有壹種煽動性,如果機緣合適,他甚至能夠讓人做出幾乎是忘我的奉獻。但是和壹切煽動壹樣,這種影響力很難持久。所以劉琨多次制造出希望,最後卻都終於沒有能夠把握。

而祖逖,則完全是另壹種人。

天下分崩,北方大亂之後,漢族人口開始大量的向南流徙。祖逖率領著自己的族人、鄉黨和賓客也加入其中,希望避難於淮泗。這個角色很適合他,才十四五歲的時候,祖逖就有“輕財好俠,慷慨有節尚”的名聲,是個帶頭大哥型的人物。看起來,祖逖的作風相當與群眾打成壹片,他把車馬讓給老弱,自己步行,藥物、衣服、糧食的配給都不搞特殊。但同時,祖逖的領袖權威是不容挑戰的,而管理的手腕和謀略,也壹樣是他的特長。

流民的生活極其艱苦,在移動的過程中,能夠生存下來的都不得不變成了軍隊。因為和劉琨前往晉陽途中的遭遇壹樣,搶劫隨時隨地都會發生,所以必須要有足夠的軍事力量加以對抗。

亂世中,搶劫者的身份十分復雜,只要稍微有壹點實力,大家都可能會幹幹這種營生。哪怕同是天涯淪落人,也會相逢就搶不相識,——那些實力強大的流民武裝,壹樣也會盯上其他流民的錢袋。

祖逖的隊伍,就是這種實力強大的流民武裝。

根據慣例,正在經營江左的瑯琊王司馬睿(後來的晉元帝)會找出理由拒絕已經軍事化的大股流民過江。但也許因為範陽祖氏是“北州舊姓”,司馬睿覺得可以信任,祖逖和他的人壹度被允許住在京口。初到江南的祖逖財源緊張,衣服用度都相當寒酸。但是有壹天,拜訪者發現他那裏忽然煥然壹新,問起時,祖逖回答的態度十分平淡:

“昨天夜裏去秦淮河南,幹了壹票。”

當然,打家劫舍的行為,許多並不是在祖逖的策劃下做的,但問題是祖逖會提供庇護。手下的人作案失手落入法網,他就設法將之解救出來,國家的官吏對此毫無辦法。應該尊重每壹個人的生存權和財產權,祖逖不可能會對諸如此類的人道主義說教有任何同情。這時他顯然只註重軍人的擁戴,而他比劉琨更清楚,要做到這壹點,除了拿理想主義的激情感染他們之外,妳還需要能夠滿足他們的欲望。

晉元帝建武元年(317年),祖逖重新渡江北上,船到江心,他說了那句千載之下,仍然激勵人心的名言:“祖逖不能清中原而復濟者,有如大江!”

很明顯,祖逖和東晉流亡政府的主流作風格格不入。祖逖壹心北伐,而後者只圖偏安,這當然是主要的差別。但那些熱衷於談論世界的本質是否虛無,聖人的人格究竟怎樣的高級士人們,更願意用壹只看不見的手對老百姓加以盤剝,而不喜歡明目張膽的殺人越貨,這可能也是他們與祖逖的分歧之壹。

翻檢劉琨在並州時的戰績,感覺可能相當令人沮喪。勝少敗多,並且勝利往往只是在延緩失敗,而失敗則意味著精兵勇將的陣亡和戰略要地的失去。

除了南方的劉氏匈奴之外,劉琨東北面的鄰居,是西晉的幽州刺史王浚,——此人倚仗鮮卑騎兵,在八王之亂後期的戰爭中起家。從過去的淵源上說,劉琨和他屬於同壹個政治派系。當然誰都知道,這點淵源是不可靠的。

果然,為了爭奪土地、人口和少數民族盟友,劉琨和王浚打了壹仗,結果是劉琨的族弟劉希被殺,代郡、上谷、廣寧三個郡的百姓被王浚擄走。

這壹階段裏,羯族人石勒正在迅速崛起。劉琨很早註意到這個變化,認為這是情況在向好的方面發展,他希望能夠說服石勒能歸順晉朝。為此劉琨特意找到石勒失散的母親給石勒送了過去,並勸他效忠王室,建立功業。石勒回報以厚禮,然而回信的措辭則含著諷刺意味:“事功殊途,不是腐儒所能夠知道的。”

下面這個決定,對劉琨來說差不多是致命的。晉湣帝建興二年(314年),石勒準備長途奔襲幽州的王浚。這時劉琨本可以出兵抄石勒的後路,然而他卻按兵不動。原因是出兵前石勒給劉琨寫了壹封信,這次沒有再說什麽“非腐儒所知”,而是深刻檢討了自己的錯誤,並稱消滅王浚是為了報效劉琨。於是劉琨大喜過望,他向各州郡公告了這條新聞,以展示自己多年來積蓄的誠靈所取得的成果。

可能這條新聞還在傳播途中,王浚就已經為石勒所吞並,並且石勒立刻就掉轉槍口指向了劉琨。至此西晉東北地區的八個州,已經有七個在石勒的統治之下,劉琨不得不承認,被夾在匈奴人和石勒之間,自己已經“進退唯谷,首尾狼狽”了。但事實也許更糟,因為兩股勢力的其中任意壹個,這時都不是劉琨對付得了的。

315年八月,劉琨的軍隊在襄垣戰敗,如果不是匈奴人急於集中力量拿下長安,因而主動撤退的話,實在看不出劉琨有什麽扭轉局勢的希望。

316年,劉琨被朝廷任命為都督並、冀、幽三州諸軍事,名義上該管的地盤越來越大,以致聽起來很像是壹個諷刺。壹度,他收編了壹支從鮮卑拓跋部流亡出來的軍隊,看來是恢復了壹些實力,但這只是回光返照,十壹月,石勒的伏擊戰術讓這支軍隊全軍覆沒。

從此劉琨只有依附於鮮卑段部,已經不再是壹支獨立的力量了。好在,就像中國近現代史上某位文人氣質濃郁的政治家壹樣,劉琨有壹種特殊的能力,即能夠伴隨著失敗,不斷提高自己的聲望。這壹點的精神意義仍是至關重要的,他成為了壹個留在北方,精忠報國的象征性存在。

晉元帝太興二年(319年),祖逖的軍隊和和石勒手下的將軍桃豹在蓬陂塢對峙。兩軍駐紮在同壹個大城的兩個堡壘裏,相持四十多天,雙方都已經筋疲力盡,並且,糧食都快吃完了。

於是祖逖用布囊盛土,調集壹千多人往高臺上運送,就好像是運米的樣子。另外,單獨有幾個人停在道邊休息,只有他們的擔子裏,裝的是真正的白米。

不出所料,桃豹的士兵襲擊了落單者。那幾擔白米讓他們誤以為祖逖軍糧充足,所以失去了戰鬥下去的勇氣。然後,祖逖又成功劫獲了對方補給上來的糧食,於是桃豹只有帶人在夜幕掩護下逃走。

這可能是祖逖北伐的故事中最著名的片段,以其戲劇性而為人所津津樂道。然而這種勝利並不是關鍵性的,祖逖面對的形勢仍然嚴峻而錯綜復雜。

被阻不得過江的流民,當然還有豫州境內原來的居民,都在這壹帶建立塢堡以自守。依據形勢,塢堡組織的領袖壹時接受晉政府的冊封,壹時又依附於石勒。他們彼此之間是結盟還是攻戰,也變化無常。除了石勒的後趙政權這個最大對手外,稍有不慎,這些大大小小的塢堡,也都完全可能變成敵人。

北伐剛剛開始的時候,看來祖逖並不太善於和這些塢堡主打交道。由於交際不善引發的戰鬥持續了幾乎兩年,還有壹個本來傾向於東晉的塢主因此倒向了石勒。這時祖逖調整了策略。盡管無法確切知道他使用了什麽方法,但他確實使幾股頗具實力的半割據力量願意接受他的指揮。對於黃河南岸那些較弱小的塢主,祖逖則顯得態度開明。由於他們往往已經把兒子送到石勒那裏作為人質,所以祖逖聽任他們同時歸附晉趙雙方,又不時派出遊擊部隊偽裝抄掠他們,以向後趙方面表示他們和自己沒什麽交情。

這種富於人情味的做法讓這些塢主感恩戴德,從此,他們就成了祖逖在石勒那裏的眼線。情報戰上的先手,使祖逖在戰場上可以接連獲勝,他幾乎收復了黃河下遊南岸的全部地區。出於慎重,石勒停止了在河南的軍事活動,於是這裏的生產,終於得到了壹點恢復的空間。

兵荒馬亂的年頭,這壹點點恢復足以使人感念無已。壹次軍民聯歡的酒會上,豫州耆老把祖逖比作父親,又把當前的形勢描述為“三辰既朗”,——大意即是,祖將軍庇佑下的天,是明朗朗的天。

石勒開始向祖逖示好。他派人修繕了後趙境內祖逖先人的墳墓,又請求祖逖開放邊境的貿易。祖逖的回應具有典型的中國式智慧,即不予回應。

但這絕不意味著祖逖不同意石勒的建議,他只是不給答復而已。沒有許可證的交易結果也相當理想,“收利十倍,於是公私豐贍,士馬日滋”。

應該承認,《祖逖傳》中描述祖逖北伐的勝利,不無誇大的成分。祖逖去世後不到二十年,東晉壹位大臣回顧他屯田的收益,結論也相當悲觀。所以,此時的局勢很可能是,祖逖確實取得了很大的戰果,但也無力再打下去,暫時的和平與通商,對雙方都是最好的選擇。

宋代明代的士大夫們,對和談有壹種條件反射似的敵意。東晉時還不至於如此,但反感壹樣是存在的。公開接受石勒的要求很可能會引起不必要的不滿情緒,所以祖逖沒有這樣做,而寧可選擇睜壹眼閉壹眼的方式。這樣即使被追究起來,也無非就是瀆職,——而對於晉政府的官員來說,恐怕很少有比瀆職更普遍和微不足道的罪過了。

劉琨壹直看好祖逖行政、用兵的才能,聽說祖逖被任用時,曾經寫信給自己的親朋故舊說:“我枕戈待旦,立誌梟平逆虜,常擔心祖逖搶在我的前面。”

但他沒有機會跟祖逖競爭了。甚至於,劉琨沒有能夠看到太興三年(320年)祖逖所取得的北伐以來最大勝利。在此前兩年,劉琨已經遇害。

劉琨壹直和鮮卑部落關系良好,曾在戰場上多次得到他們的支持。所以失去陽曲之後,他遠走幽州薊城,投奔了鮮卑人段匹磾。劉琨仍然沒有失去信心,仍然熱烈的設想著怎樣在河朔地區為朝廷立功,怎樣用晉元帝贈送的名刀,親手割下劉聰、石勒的頭顱。但是鮮卑部落內部從來都不是穩定的,最糟糕的是,劉琨的兒子卷入了他們的內亂。

段匹磾很尊敬劉琨,應該說,這個鮮卑人大體上該算壹個正直的好人,但是他不是聖徒,他不能不顧慮別人利用劉琨的號召力來生事,那對他將構成致命的打擊。

劉琨預感到自己非死不可,於是寫下了這樣詩句:

握中有懸璧,本是荊山球。

惟彼太公望,昔是渭濱叟。

鄧生何感激,千裏來相求。

白登幸曲逆,鴻門賴留侯。

重耳憑五賢,小白相射鉤。

能隆二伯主,安問黨與仇!

中夜撫枕嘆,想與數子遊。

吾衰久矣夫,何其不夢周?

誰雲聖達節,知命故無憂。

宣尼悲獲麟,西狩泣孔丘。

功業未及建,夕陽忽西流。

時哉不我與,去矣如雲浮。

朱實隕勁風,繁英落素秋。

狹路頌華蓋,駭駟摧雙辀。

何意百煉剛,化為繞指柔。

詩的題目是《贈盧諶》。後來這首詩令許多讀者感動不已,尤其是最後幾句更被反復傳唱,然而當時它卻並沒有打動獲贈者。盧諶誠惶誠恐的回答說:“這詩裏有帝王的大誌(挖按:指其中所用的壹些典故),不是做臣子的所該說的話。”

盧諶是個庸人,劉琨應該也是知道的。大概是這個時候他太想找人傾訴,但卻實在找不到人了吧。

反復猶豫之後,段匹磾終於還是動手了。劉琨是被絞死的,根據漢人要留個全屍的觀念,這是壹種很厚道的殺人方式。

不厚道的是東晉的執政者。段匹磾的實力還很強大,他之所以效忠朝廷,完全是出於個人的道德感,朝廷沒有任何手段可以控制得了他。所以東晉方面害怕因為紀念劉琨而得罪了段匹磾。最終,經研究決定,朝廷顧全大局,沒有為劉琨發喪。

三年後的某個夜晚,祖逖仰望天空,他看見豫州的分野上,突然多了壹顆妖異的星星。祖逖有壹種不祥的預感,他說:“這是為我出現的吧。”

這壹年七月,朝廷任命尚書仆射戴淵為征西將軍,都督司、兗、豫、並、雍、冀六州諸軍事,也就是說,是祖逖的頂頭上司。河南地已經恢復,現在要有人來過江摘桃子了。

何況,戴淵是江南本地人。在北方,他沒有故土,沒有先人的墳塋,沒有對童年的記憶,也沒有失散或死難的親人和朋友。這樣的人對光復中原歷來最不熱衷,安排戴淵來擔任上面這個職務,朝廷的政策意圖,也可說是太明顯了。

祖逖已經病重,糟糕的消息還在不斷傳來,荊州的王敦和晉政府的矛盾正在不斷激化。壹旦發生內亂,要對外進兵那就更不可能。祖逖不太瞧得起王敦,但現在他已經沒有力氣像當年那樣對王敦的人瞋目厲聲大喝了。他的最後壹點精力,只能留到營繕武牢城的壁壘上,他知道,壹旦自己不在,後趙的軍隊就會殺來,豫州百姓平靜的生活,將就此結束。

很多人都看見了那顆奇怪的星星,對朝政的不安使他們得出了同壹個結論:今年西北大將當死。

九月,祖逖去世,豫州的百姓哭之如喪父母。譙、梁兩地,更是為之立祠祭拜。自然,那些當年遭他劫掠的流民的冤魂,已經無人過問。

當祖逖最初冀圖北伐時,晉政府只給了他壹千個人的口糧,三千匹布,沒有士兵,沒有兵器盔甲。沒有那骯臟的第壹桶金,祖逖只能壹事無成。他轉型得非常及時,局勢稍微安定,他就變成了壹個勤政、廉潔而又公平的地方官員。或者不得不承認,當時那種情況下,道德上也許有人可以比他更高,但事情,卻幾乎不可能做得比他更好。

有時,想到這壹點,不免使人心頭發堵,或者對歷史產生更悲觀的感想。所以,我還是寧可把下面這個場景放到文章的最後。

晉陽城被重重包圍,城中窘迫無計。於是,劉琨乘月登樓清嘯,城外的人聽見,都不禁淒然長嘆。月過中天,劉琨吹奏胡笳,悲涼激越的音樂中,胡人騎士們開始流淚,乃至低聲啜泣,每個人心頭,都泛起故鄉大漠的風光。等到天將黎明,劉琨再次吹起胡笳時,他們都忘了戰爭,紛紛撥轉馬頭,絕塵而去。

這壹段出現在《晉書.劉琨傳》中,卻沒有被收入《資治通鑒》。司馬溫公是壹個平實嚴謹的歷史學家,大概,他不能想象會有如此傳奇性的事件。

但如果這是事實,倒也並不難以解釋。戰爭和仇恨使人變成野獸,變成殺戮機器,然而總是這樣,當獸化達到頂點的時候,人也會變得無比脆弱。靈魂深處有某個點,在那裏,他將壹觸即潰。

清嘯吹茄,並不是為了退敵刻意制定的壹個策略。劉琨只是累了,感到厭倦,他需要壹個空曠的地方,用自己最熟悉的方式去宣泄壹下情緒。他走上城樓,這時他的心裏沒有敵人,也沒有聽眾。

於是,劉琨吹奏出的旋律,就輕輕敲打在這個點上。

晨光熹微,胡騎的身影,在煙塵中漸漸隱去,劉琨緩緩放下手中的胡笳,他還沈浸在自己的狀態裏,沒有發覺城外的變化,只覺得心裏柔軟到了極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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