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壹生，總有開始，也有結束。死亡雖然不是生命的目的，但卻是生命的終極，這是相對於自然生命而言的事實。文化生活呢？死亡恐怕不是終極，某種意義上可能是壹種延續，甚至是文化生命的開始——偉大作家的優秀作品，總是在他死後經歷時間的打磨，然後作品中隱藏的精神內涵和審美價值才逐漸顯露出來。因此，文化生活的存在方式比自然生活更有影響和更深遠的意義。
《雷雨》是劇作家曹禺的代表作之壹，也是他以文化生活的形式參與當今社會生活的壹個契機。今年恰逢《雷雨》出版70周年，也是北京人藝演出《雷雨》50周年，因此，由谷瑋先生執導，北京人藝選拔了壹批優秀的中青年演員。經過近5個月的排練，《雷雨》第三版終於與觀眾見面了。雖然在排演期間，《雷雨》的演員陣容壓力很大，甚至有人以“33個鐵桿戲迷”的名義寫了壹本北京人藝的書，堅決反對《雷雨》的重排；但經過新壹輪的演出，不僅觀眾的疑慮逐漸消失，就連從未看過《雷雨》的新生代觀眾，也對重新發現該劇、發現曹禺有了極大的喜悅和安慰。這真是無盡的作品，無盡的雷雨！
壹個寫於70年前的老故事，如何才能抓住今天觀眾的遊移思想？哈佛大學的李歐梵(Leo Oufan Lee)先生曾說，曹禺的戲劇“帶來了情感表達的令人恐懼的力量。”這種力量來自於劇作家生命意識中對現代性的焦慮，來自於劇作家對人、人性和人道主義的關懷，來自於對現實生活的殘酷發現和對人類靈魂的深刻揭示。曹禺在《雷雨》的序言中多次提到宇宙中生命的殘酷:“宇宙就像壹口殘酷的井，無論妳怎麽叫，都很難逃出這個黑暗的坑。”他還說，《雷雨》所展現的是“宇宙間鬥爭的殘酷和無情”。所以《雷雨》不同於通常的輕佻世俗劇，它對社會生活的視角是逆向的。並沒有從社會秩序和倫理道德的層面展現壹個警示故事，但可能是社會問題劇的創作模式。就是要撕開社會秩序和家庭倫理中粉飾的溫情面紗，從而審視人類復雜而深刻的靈魂。當人被置於激烈的戲劇情境中，意誌與性格的較量散發出恐怖的氣息，兩性之間的戰爭，被動選擇與自我承擔的矛盾，反抗與毀滅前提的顛倒，形成了《雷雨》中令人喘不過氣來的悲劇情結，也觸及了人類哲學上尚未解決的問題，必將引發新的觀眾做出新的思考，這正是《雷雨》。
《雷雨》中，樊沂與周平、周平與四鳳的雙重亂倫故事，以及無辜的周沖與四鳳之死、周平的無奈之死、樊沂的瘋狂、等待壹個蘋果的癡情，可能都只是悲劇故事的表面。真正的悲劇來自於人對自我選擇的有限反抗和無意識反抗所造成的與他人的碰撞，在反抗的理性和碰撞的非理性之間。這在樊沂身上最為突出。曹禺認為，如果妳要問樊沂為什麽會愛上周平，妳應該問她為什麽會生活在周樸園這樣壹個監獄般的家庭裏。新版《雷雨》將樊沂作為悲劇的主角，並將她置於悲劇的核心，有其合理的依據。樊沂這個形象不僅最早激起了曹禺對戲劇創作的熱情，也為這個人物註入了最大的同情心和藝術靈性。她陰郁而勇敢，悲傷而乖戾，封閉而冷酷的家庭壓抑了她的活力和個性，把她對生活的熱情扭曲成了破壞性的偏執。雖然悲劇不是從她開始的，但她顯然加重了悲劇的進程。對樊沂的理解涉及到對《雷雨》主題的理解。港產戲劇博士劉認為此人違背倫理道德，害人害己，不值得同情，而曹禺則認為她具有“最雷雨”的性格，是壹個因不幸境遇而走向毀滅的美女。鞏飾演的很好地表現了她的攻擊性和復仇本能，但她難過時的悲傷，絕望時的空虛，教養帶來的矜持都沒有充分體現出來。
新版《雷雨》還增加或突出了壹個戲劇英雄——雷雨。從第壹幕開始，周府內沈悶、沈悶的氣氛就孕育出了壹種天低地低、四野聚集的陰郁氣氛。隨著慘狀的展示，遠處傳來悶雷滾滾，整裝待發，電光閃閃，撕開了夜的黑暗，直到四鳳在自己家裏向母親發誓，雷聲在飛。曹禺在《日出後記》中說，他寫劇本時常常把真正的英雄藏在幕後，寫《雷雨》時不能讓雷公的形象站在舞臺上。顯然，在劇作家的心目中，雷雨是劇中壹個特殊的、不可或缺的形象。新版《雷雨》遵循了劇作家的初衷。舞臺上的電閃雷鳴雨聲被觀眾認為是《雷雨》幾個版本中最好的音效，確實很震撼。
觀看《雷雨》的觀眾不會有被安撫的快感，相反，他們會遭受感官的震顫和靈魂的震顫。曹禺壹直認為，《雷雨》的演出要加上序幕和尾聲，讓觀眾的情緒平靜下來。早在1935，他在南京國家話劇院的時候，就親自執導了整本書《雷雨》。結果這場戲演了五個多小時，別說演員累壞了，觀眾大概也累壞了。由於現在的觀影習慣，《雷雨》第三版不得不忍痛割愛，放棄了序幕和尾聲，我覺得無傷大雅。或許在幾年前，觀眾會被《雷雨》的悲劇結局嚇壞，但現在人們的內心正在被現代性的物質外殼幽閉。所以，給他們壹點恐怖可能更有益。正如王爾德在《監獄故事》中預言的，“現在藝術的真正目的不是追求廣度，而是追求強度”，《雷雨》的強度不是來自感官的刺激，而是來自靈魂的顫抖，因為這是壹部精神悲劇。
今天，人們可能已經進入了壹個什麽都可以的時代，其實不然。當社會的包容和開放程度增加，外在的限制減弱，心理的困惑增加，迫使我們思考什麽是“不”，以及人類核心價值觀的意義。其實《雷雨》通過它的悲劇結局告訴了我們很多“不”，比如在情感欲望的追求上不能為所欲為，在愛情的自主選擇上不能違背人倫，不能放棄對悲劇的責任等等。因為每個人的存在都不是絕對孤立的，這是我們共同的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