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發現患腫瘤之前,他的身體很健康,唯壹的硬傷是腰腿痛,那是村裏建第壹所小學的時候,他組織眾多年輕人用肩膀將建教室房梁用的長粗圓木抗到施工現場時,眼看木頭要把年輕人的腰壓彎,木落傷人,他搶上前去,用肩膀和全身的力氣頂了起來。就在此時,聽到腰間"咯吱"壹響,半年臥床休養後,又趕緊起來為大夥兒操勞,為鄉親們服務。從此,每逢陰雨連綿,姥爺的腰總需要噴止痛劑。
我的姥爺是個平凡的人,但是卻在我的精神世界裏占據了非常重要的位置。他所受正規教育不多,小時候跟隨參軍的二哥在南京短暫上過學。因為他的父親突然離世,為了照顧病重的母親和年幼的妹妹,年僅十壹歲的他就回到鄉村當起了家裏的頂梁柱。這壹年,他幹過壹件後來多次對我講起的故事:為了用豬肉換取更多的糧食奉養老母,他獨自宰了壹頭家養的豬。
再之後的故事,其他人和姥爺也陸陸續續對我講過許多,可惜大大咧咧的我所能記憶的出現了模糊,例如帶頭搶災、帶領大家各種大大小小的工程等等,我難以在此準確回憶。只知道在我的童年生活中,去姥姥家是件很快活的事情。總是在陽光明媚的日子裏,我跟隨著媽媽,走過村後長長的樹影婆娑的小路,翻過支脈河高高低低的黃土堤壩,橫穿過相鄰的崔廟村與夾河村,在與人們好奇的互相打量中,到達位於寨李村中央的外婆家。外婆家的大門漆黑斑駁,屋後有壹片小廣場,是農忙勞作與農閑堆存柴草的地方。穿過大門後的弄堂,是壹個美麗的院井。雖然不大,但是生機盎然,西屋門前有顆棗樹,棗樹南邊是個小小的菜園子,長滿了西紅柿、青椒、茄子、絲瓜等等。東屋的南側是壹個野趣十足的雞舍,七八只公雞母雞讓院子大部分時間都是嘰嘰喳喳。然後就是老跟我過不去的白貓、黃狗,我分不清它們換了幾代,但是印象裏每次去都能跟他們打架玩。
那時候的外婆家對於我就是童話般的存在,總是有慈愛的姥姥給留的好吃的,總是有表姐表弟陪伴的嬉鬧,總是有讓我著迷的姥爺的故事,總要纏著他多講壹個多講壹個。
直到我也到了十壹歲,因為本村的小學只能到四年級,為了更好的學校和方便,家人讓我五年級就讀於外婆家附近的鄉鎮聯合小學,我也搬去了姥爺姥姥身邊吃住,有了那段到現在也難以忘懷的近距離了解和感受他的時光。我才發現,姥爺除了是那個和藹可親會給我講故事的老頭,還是對周圍人們有很大影響的主心骨。家裏常常是徹夜通明,小小的壹間正屋,在辦公室、會議室、茶室、接待室甚至小小的法庭之間進行功能切換。白天是絡繹不絕的人們,夜晚是劈裏啪啦的算盤聲。形形色色的人們在這裏工作、談笑、哭訴、聊國際大事。我常常早上起床就能夠打掃出壹大簸箕的煙頭,偶爾還有各式各樣的酒瓶蓋子。姥爺花白的頭發、帶著老花鏡、精神矍鑠地伏案認真工作的情境,後來壹次次在我工作和學習時的腦海裏浮現。讓我每次看到自己字跡潦草的作業本,就會想起姥爺案頭工工整整美觀詳實的賬簿文檔。
過了很久我才明白,姥爺是小村裏的幹部,而且是數十年無可替代的角色,村裏的人無論大大小小處理不了的難題總愛去找他,大到土地劃分、人口普查、翻蓋學校、油井占地、繳納農業稅務,小到鄰裏糾紛、婆媳關系、兒孫不孝、鰥寡孤獨撫養等等,周圍的幹部、父老鄉親都去找他談論決策與幫助。他的話總是高屋建瓴又入情入理,讓人們心悅誠服,願意聽。無論誰家遇到困難,他總會把自己的事情推壹推,先去急人所難,去解除或緩解別人的困難,哪怕會犧牲自己很多。村裏不孝敬老人的年青人、潑皮耍賴的莽漢,見了他出面總會羞赧紅面,懦懦不語。在經濟大潮下,即使與他搭檔的幹部有私占便宜的雜念時,他也言傳身教予以制止。有了他在,人們總相信會風清氣正,會邪不壓正。其實姥爺身份證上的名字是“李營之”,但他很多時候總願意寫作“李迎之”,我想他是喜歡“迎”這個字的,迎來送往,迎面待人,正面迎接困難與挑戰。
在認真嚴謹的工作之余,姥爺是個慈祥又風趣的人,總愛跟我壹起看各種歷史劇、人物傳記、故事片等等。我記得爺孫倆深夜壹起追看熱劇《宰相劉羅鍋》,邊看邊聊,他也不擔心我第二天上早自習會不會遲到。農忙的時候,我總喜歡嘰嘰喳喳加入大人行列跟著忙碌,但是也常會幫倒忙,他也會壹邊幹活,壹邊耐心的指導我應該怎麽辦。姥爺對我上學學習的事情從不僵硬幹涉,但是會條分縷析把他對很多事情的看法,把對人間善惡的觀念對歷史人物的評點講給我聽,常常掛在嘴邊“做了公家事,就不能在把私字藏”,把對做人應該坦蕩蕩,做事應該持正公允,學習、做學問也應當奮發向上,謙虛謹慎的精神講給我聽。我後來才想到,這就是所謂的潤物細無聲吧,身教勝於言傳。
從我升入高中,家人就多次督促他退休,應該頤養天年了,這個年紀再也不能如此工作強度。他自己也多次提交辭職申請,可是無論鄉鎮裏的主管幹部,還是村裏的鄉親們都是壹次又壹次的強行留任,就這樣,過了壹年又壹年,壹直為人們勤勤懇懇工作到七十五歲。
他是個很不起眼的老***產黨員,但是確實是壹個在他接觸的人們心中真正純粹的黨員。在信仰缺失的市場經濟浪潮中,大部分普通百姓早就漸漸失去了對各種主義的信任和支持。唯有他,讓周圍的人們相信真正踐行黨員精神的純粹的人還是存在的,像媒體中廣泛傳播的焦裕祿、孔繁森、楊善洲這樣的形象的人,不會僅僅是包裝宣傳出來的,而是實際生活中會有的。姥爺是我自己真正耳濡目染信服的、是生活在身邊大公無私***產黨員之壹,姥姥偶爾的抱怨他多少次為了公事為了他人的困難而舍棄自家的活計和利益時,又讓我堅信了這壹點。直到2003年高考進入北航系統工程系求學,與在2002年仙逝的我國可靠性事業奠基人楊為民老師失之交臂,但是楊老師遺留給後輩學人的為民精神讓我恍然壹悟。姥爺雖然只是個普普通通的農村黨員,但是他身上所煥發出來的先人後己、先公後私、急他人之所難、不圖名不圖利(後來才知道姥爺每月的工資是75元)、認認真真的為集體而鞠躬盡瘁工作到老的精氣神不是相似的嗎?
他的精神氣質也同樣深遠的影響到了後代孩子們,舅舅姨媽及兄弟姐妹們無論教育程度如何,從事的什麽行業,都是兢兢業業奮發有為不圖私利。無論是學校校長主任、企業的高層、有擔當的公務員,都贏得了所在組織與單位的廣泛好評與尊重。有他們在的地方,就讓人感覺有壹股清流。當我自己在學術工作之余,做幾個創業項目時,他起初都表示憂慮,擔心我是為了私人利益而瞎折騰,語重心長地委婉地說國家花大代價培養了妳這麽多年,最終不能僅僅為了多賺錢而忙碌啊。當問明了我是為了力圖補充科研之不足,用實踐來踏出我們這個專業領域的產學研結合的道路,讓產與研都能蓬勃發展的初心時,讓自己的努力能夠最大程度回饋國家與社會時,才表示欣慰。
很長壹段時間,舅舅姨媽都勸他搬到孩子們工作生活的城市中來,能夠享受更好更優越的生活條件。姥爺總是不情願,不舍得那方熱土,雖然生活簡陋壹點,但是那裏有他牽掛的鄉親們。直到政府主導城鎮化進程加速,那壹大片的村子全部被合並,讓人們都集中搬到新型城鎮區域的居民小區裏。姥爺才依依不舍的搬到了孩子們身邊,走過開始那段時間的郁郁不樂,最後也坦然接受了盡享天倫之樂的晚年生活,可是他的目光始終看著老家村裏人們喬遷之後遭遇的生活困難、各種不便利以及開放商們各種對他們的不公收費待遇等等,想盡各種辦法為他們謀出路。
讓家人們倍感遺憾的是,美好時光總是不久長,城市生活未滿兩年,姥爺便在壹次暈倒後被檢查到腫瘤病變,醫生給出的生命期限只有兩到六個月。這樣的噩耗讓我們心傷,總盼望有奇跡能夠發生。可是疾病無情,帶給姥爺很大的痛楚,但他總是默默忍耐,不給子孫們增加任何額外的心理負擔,積極配合治療,用他的堅強勇氣,與命運做著最後的鬥爭。帶著病痛,姥爺又整整陪伴了親人們壹年時間,讓子孫兒女能夠盡最後的壹點孝心和長長揖別,並殷殷囑托後事從簡,不要大操大辦。
即使到了臨終時刻,姥爺已經意識模糊不清,可是他仍然就像是有意選擇的壹樣,在周五的深夜離世,留給親人壹個周末的艷陽天為他送行。人們都說,這個老爺子最終也不願給大家添加更多不便。直到親眼看著他的骨灰下葬於家鄉江河之邊,我也不願意相信姥爺真的永遠離開了。
這就是我的姥爺,留給我性格中深深烙印的姥爺。斯人已逝,淚眼朦朧,寥寥短文,以寄托無盡的哀思。
? 外孫郭誌奇2017年11月27日於 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