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獨秀生命的最後歲月是潘蘭珍在其左側,盡心盡力地照顧他。潘蘭珍是陳獨秀的第三任妻子,兩人之間雖然相差了整整二十九歲,卻絲毫不影響二人相知相守, 他們兩個人的相遇,是兩個曾經***同遭受冷雨的人的相互治愈。
潘蘭珍與陳獨秀在1930年相遇, 彼時陳獨秀已不是叱咤風雲的“仲甫先生”, 此時的他,是孩子已經英年早逝,原配妻子郁郁而終,與第二任妻子也從鶼鰈情深走到貌合神離,他堅持壹生的革命事業開除了他的黨籍,曾經誌同道合的朋友理想信念也早已背道而馳…… 他只是為了逃離國民黨追殺的失意的“李先生”。
潘蘭珍並不認識陳獨秀,但是這位住在隔壁的‘李先生’卻與他曾經相識的人完全不同,他文質彬彬,滿腹詩書,壹生傲骨,接人待物均顯不凡氣質。潘蘭珍來這個十裏洋場的上海已經多年,形形色色的人見過不少,但像‘李先生’這般雖滿身清貧卻充滿氣質的矛盾感在他身上卻毫不違和,他的衣衫破舊,但目光卻堅定,看似不得誌,可卻仿佛始終有壹股堅定的信念在支撐他,在紛繁亂世,盡管只是壹人踽踽獨行,卻不會被眼前的困難所打倒,應該這樣說,他是壹個讓人充滿希望的人,他光明,他磊落,他坦率,他像赤子壹般,在混沌的黑暗裏, 他是那始終微微亮的光,風雨也無法熄滅。
幸福的人生活總是千篇壹律,不幸的人卻各有各的不幸。 潘蘭珍在遇到陳獨秀以前的人生,如同亂世裏的塵埃,正如“飄飄何所似,天地壹沙鷗。”她 出生於貧苦之家,跟隨父母遠離家鄉來到上海想要謀求生路,為了生存,她小小年紀就要懂得察言觀色,在紗廠裏做童工,被克扣工資,被虐待,被剝削,被無限榨幹價值,這都是司空見慣的事情,縱使有不滿,可對於沒有背景,只依靠這壹份工作來謀生的她而言,即使遇到不公平,也只能打斷牙齒活血吞……可生活是翻滾的海浪,在平靜的海面下始終隱藏著波濤洶湧,17歲那年,她遇到了更可怕的事情。她被強暴了!對於壹個年僅十七歲的女孩來說,這已經是難以承受的苦痛了,但更加苦痛的事情是,她被強暴後懷孕了,本想盡力照顧孩子,可孩子卻不幸夭折了……
打擊接踵而至,不幸推陳出新,生活是川劇的變臉,是風雲變幻裏疊加電閃雷鳴雷雨交加,她的事情在那樣壹個亂世裏顯得如此平常,不幸都因為不夠不幸而被不理不睬,可她只能選擇扛起肩上的重擔,繼續維系艱難的生活,無論如何,總是要繼續的!她繼續努力,工作,生活,不過是習慣使然, 可遇見陳獨秀,是蝴蝶扇了壹下翅膀引起的太平洋風浪,是推翻的多米諾骨牌,是壹切井然有序裏出現的變數,是讓她重新拾起生活的希望的力量。
陳獨秀在與她相處的過程中,了解了她曾經的遭遇,他同情這個身世坎坷的女子的遭遇,卻也欣賞她的溫柔與堅韌,生命給她以重擊,她便全盤接受,但卻不屈服,這種力量是十分打動人的! 同時,潘蘭珍的貼心,細致地將他的生活打點得很好,這些都讓他對於這個女子是充滿愛慕與欣賞的。互相心生好感的兩個人很快就表明心跡走到了壹起。
兩人走在壹起,陳獨秀教潘蘭珍識文寫字,帶她品鑒故事,潘蘭珍則負責照顧陳獨秀的生活起居,將家裏打理得井井有條,物質條件雖不算充裕,但壹切卻都是欣欣向榮的。可是好景不長, 潘蘭珍回家壹趟之後,卻發現自己的丈夫已經不見身影… …這讓潘蘭珍嚇壞了,他究竟去了哪裏呢?她在想,是不是丈夫打算要拋棄自己?為什麽走得如此突然,家裏的東西幾乎和她離家之前是壹致的,他會不會遇到什麽危險?
潘蘭珍的內心充滿恐懼,她想象著各種可能性,思緒如沸騰的水,跳躍著不規則的氣泡。她突然發現,自己對丈夫其實是壹無所知的,她壹直稱呼他為先生,卻甚至不知道他到底叫什麽名字,為什麽滿腹才華卻偏居壹隅?可她現在幾乎沒空去理會這些問題,她最擔心的是丈夫遇到了壞人,但她卻壹點線索都沒有,懊惱和恐懼占據了她的內心,可她唯壹能做的卻只有等待……
就這樣,她壹日日地蹉跎與等待中,期盼著丈夫能夠早日歸來。 直到有壹天,潘蘭珍在報紙上面看到了壹則信息,標題為‘陳獨秀被捕’,而配的照片赫然正是自己所熟悉的丈夫, 他被捕了?他原來叫做陳獨秀嗎?原來自己的丈夫真的遇到了不好的事情,在自己所擔心的日子裏,丈夫的生活過得並不好,他在監獄裏面!但是不管怎樣,自己總算知道了丈夫的線索,她決定立馬去找丈夫,至少讓丈夫知道,哪怕他已鋃鐺入獄,他依舊不是獨身壹人,自己會壹直陪伴他。
而彼時的陳獨秀並不知道潘蘭珍的想法,反而是自暴自棄地想,潘蘭珍壹定不會再原諒自己,壹直以來,自己都以虛假的面目與人相處,而今又是被捕的犯人,莫名其妙消失這麽久,他找不到潘蘭珍還可以繼續等待他的理由,但他顯然低估了她的決心。她看似柔弱,卻始終壹如他與她初次相識壹般,她是堅韌的,是倔強的。 因此,當他自棄沮喪之時,卻在擡眼間,看到了手裏拎著飯菜,滿臉焦急的潘蘭珍。 在看到彼此的那壹瞬間,壹直懸著的心似乎突然放下了,壹直被壓抑的呼吸似乎突然順暢了不少,那種感覺,叫心安。陳獨秀確認,這壹定是自己最離不開的女人!
他不知道潘蘭珍在回家看到他不在內心該有多麽絕望,看到自己被捕有多麽震驚與擔憂,不知道她千裏迢迢翻山越嶺尋找他要經歷多少難關,可她來了,跋山涉水地來了。自己尚在獄中,不知道什麽時候會被釋放?會不會被釋放?他認為她不該陪著他等待,這壹切都是未知的,潘蘭珍該有屬於自己的生活,而不是跟著他身陷囹圄。 他品嘗著潘蘭珍為他帶來的飯菜同時告別般地告誡她出去之後便回去上海,好好生活,好好工作,照顧好自己,不要等待在監獄裏的自己,監獄裏的自己什麽都不能為她帶來。 對於陳獨秀的話,潘蘭珍只是搖了搖頭,沒有說話,而後便壹個勁給他夾菜。陳獨秀以為他成功說服了她,這或許便是兩人此生的最後壹次見面,他雖然心有不舍,但依舊認為離開他去另外謀生才是潘蘭珍的明智之舉,這才是對她最好的做法,但是他錯了。
在看望完陳獨秀之後,潘蘭珍便在獄外找了壹間房子,陪伴著他,守護著他,等待著他,中間陳獨秀的壹名學生在得知她的地址後,忙邀請她來自己的家中住,可是她毅然決然地拒絕了。這名學生如今已是身居高位,潘蘭珍並不想給別人帶來麻煩,何況,這對於陳獨秀而言,亦是壹筆人情債,她並不想讓陳獨秀有這些多余的負擔,他就應該永遠驕傲。這件事後來被陳獨秀知道後,他對她便由起初的喜歡轉為更多的欣賞,這是壹個不該被低估的女子, 她有著永不妥協的堅韌,近乎執拗的倔強,不向命運彎腰,她理解他,尊重他,愛護他,遇到她,是他的幸運!
1937年,陳獨秀出獄了,他出獄後,眾人皆以為,飽受牢獄之災的陳獨秀,應該會懂得妥協,他畢竟是有才之人,蔣介石也很想重用他這個人才,為了邀請他為國民黨效力,還特意開出十萬元經費,但這都被陳獨秀拒絕了,雖被開除黨籍,但他的內心卻始終擁護***產黨!之後他面臨的選擇便是要麽就如同胡適壹般,做壹個不談政治的文人,或者去找壹位邀請自己已久的朋友鄧仲純, 陳獨秀選擇去找鄧仲純那裏,闖出壹番事業。
然而,在去到鄧仲純家裏之後,卻不見鄧仲純本人,反而遭到了其太太的冷遇,加上冷嘲熱諷,壹向驕傲的陳獨秀怎麽可能會受鄧太太的這種氣,很快,他便攜帶潘蘭珍離開了鄧仲純家裏。離開鄧仲純家裏的他們,面臨壹個很大的考驗,那便是正常的生活問題,陳獨秀的生活經常過得非常之拮據, 這主要包括兩方面,壹是收入少,壹是開銷大,兩者加在壹起自然是經常過著等米下鍋的日子。
正常的生活都是需要開支的,而陳獨秀又是壹個極為倔強的人,他的原則性非常強,無論遇到什麽樣的情況,無論是誰都不能使其打破他的原則,他的書法好是出了名的, 因而,有許多人想要高價求購其書法作品,但是即使無比貧困,陳獨秀也不是誰都會賣!對於他所不喜歡的人,他是無論如何都不會出售的! 因而,通常情況下都是已經有上門兒來的生意,他都選擇寧願餓著都不會妥協!在絡繹不絕的人群中只挑選少數賣,收入少是必然的!
收入少是壹方面,開銷大又是另外壹方面。陳獨秀在老年之後,深刻意識到了家人的重要性,於是,他便把陳松年壹家以及他的繼母接到他們家裏來,多壹個人就多壹張嘴,花銷自然少不了。 平時負責生活細節的都是交由潘蘭珍負責,因而陳獨秀對於家中的困窘程度其實並不知情,直到有壹次無意中撞見妻子在對著家中的米缸發呆,滿臉惆悵, 他才知道,原來家中已經貧窮至此,對於此事,他十分慚愧,自己壹直以來都忽視了妻子要為家中做飯,照料壹家老小,需要付出多麽大的精力,可自己竟然壹直以來都壹無所知,任由妻子發愁……
他見妻子發愁,邊開玩笑道:“妳可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 潘蘭珍配合地苦笑壹聲,便繼續發呆,其實家中是有兩萬塊錢的,那是之前教育部預支給陳獨秀編纂語言文字類讀本的錢,陳獨秀想要將書本命名為《小學生識字課本》,但無奈卻被教育部壹口拒絕了。陳獨秀認為這是屬於自己的著作,是自己的知識產權,自己有權命名,又怎能容忍他人隨意擺布? 為了表明自己的決心,他決定堅決不動這筆錢,還嚴詞告誡潘蘭珍,絕對不可以動這筆款子,即使窮死,餓死,也不能動! 可是無論如何,又不能真的不做飯在家等著被餓死,她仔細思索之後,便決定將自己壹直以來為數不多的飾品給當掉,來緩沖過這個艱難的時段……
對於陳獨秀壹家,潘蘭珍可謂事盡心盡力,掏心掏肺,用心良苦。陳獨秀的繼母失明,她便緊緊跟隨器左側,貼身照顧,吃飯穿衣,都是由她親手完成的;陳松年壹家,她關懷備至;陳獨秀創作寫字,她便處理好周圍環境,以確保陳獨秀是在壹個舒適的環境中進行。 她沈默寡言任勞任怨,卻將每個人都照顧得很好,也難怪陳獨秀對她最為難忘!
之後,陳獨秀的身體每況愈下,他自知時日已無多,只是對潘蘭珍卻始終心懷愧疚,他驕傲壹生,卻始終沒有給潘蘭珍帶來很好的生活,兩人在壹起,潘蘭珍卻始終過著貧瘠的生活,且不說享福,就連正常的吃飽穿暖都沒有做到,可是她卻始終貼心地料理他們壹大家子的生活,付出的甚至比他這個直系親屬都要多,她雖然不說,可是壹大家子的人卻都是能感受出來的,她年齡不大,只比陳松年大兩歲,可是陳松年卻是發自內心地尊重她,視她為母, 他還親口說道:“我們兒輩喊她奶奶。”她的付出早已被大家看到眼中!
陳獨秀臨終前,對妻子說道:“蘭珍,為夫對妳不起,妳跟我這些年,除了擔驚受怕,還吃苦受累!”聽到丈夫這麽說,潘蘭珍縱使真的有委屈,也早已消弭殆盡,她強忍著哭意對丈夫說道:“蘭珍孤苦伶仃,如同路邊野草,先生不嫌棄我,今生得以伺候先生,蘭珍知足了!” 她跟著陳獨秀這短短半生,壹直喚其為先生,在她的心中,是先生不嫌棄她的出生,還教她識字念詩,給她尊重,這些是遠比物質生活更加重要的,那種精神上的認可,才是治愈她的良藥!
潘蘭珍此時還非常年輕,陳獨秀實在不忍他離開後,世上只剩蘭珍壹人孤苦伶仃,於是便向其囑咐道:“ 其壹,妳務求生活自立,倘有合適之人,可從速改嫁,安度後半生。其二,有壹事要切記,為夫立身人世間,雖非高風亮節,卻也不失做人操守。教育部寄來之款不可動用(即那2萬元),切不可拿我的名聲去賣錢。 ”陳獨秀將友人贈送的五只瓷碗及稿費留給了她,之後便去世了。
陳獨秀的去世,對於潘蘭珍而言是非常巨大的打擊,她每日以淚洗面,這個世界,終究還是只留給了她壹個人面對。在陳獨秀的葬禮上, 社會 各界人士向其捐喪葬費,紛紛從遠方趕來出席他的葬禮,為他送行。 雖然他曾經出現過錯誤,但他所做的功勞依舊是不可磨滅的,是點亮無數青年人的明燈,青年人依舊敬他,愛戴他!
陳獨秀去世之後,潘蘭珍的生活更為窘迫,但她牢記丈夫囑咐,無論多麽艱難,都始終未曾以丈夫的名義賺過壹分錢,她只用那些捐助的喪葬費為丈夫買了壹身體面的穿著,想要叫丈夫能夠體面地離開這個世界。1949年,她因患子宮癌去世了。
這個女子,如蒲草壹般,她用短短的壹生,始終伴先生左右,未因任何苦難向生活妥協,也從來沒有借著陳獨秀的名號賺取過任何特權,她不僅是壹位賢妻良母,更是壹位非常值得敬佩的女子!她命運坎坷,守先生微末之際,著實令人敬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