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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紈的人物分析

李紈進入大觀園後,精神面貌煥然壹新。二月二十二日,姑娘們搬進園。春天還沒有過完,也就是壹個月左右,她就想到要辦詩社。她的這個構想,完全可以申報吉尼斯,起碼可以擁有知識產權。

李紈辦詩社,決不僅僅是為了娛樂。要知道,任何重大的社會變革,都是從文化開始的。西方的文藝復興、中國的五四運動,均是證明。這充分說明她的內心並非“心如古井”,而是湧動著波濤,期望著變革,充滿著對美好幸福生活的渴望。

但她是謹慎的,她沒有去操作她的創意。直到將近半年以後,八月,探春才醒過來,撿起李紈的構想,發出帖子,邀集眾人創辦詩社。李紈並不與探春爭功,壹聽到消息,立刻趕到探春那兒,稱贊探春“雅的很”。並采取壹系列行動來支持探春,支持詩社。

壹是自薦為掌壇人。

二是拿出自己的稻香村作為社址。

三是肯定林黛玉的建議“極是”,大家起個別號,並且第壹個為自己起了個別號“稻香老農”。

四是出了個人人叫好的主意,邀王熙鳳做監社禦史,好解決經費問題。

李紈知道,沒有錢,是什麽好創意也沒法實現的,是萬萬不能的。為了讓王熙鳳就範,李紈對王熙鳳發動炮轟:壹口氣送給王熙鳳“無賴泥腿市儈”“下作貧嘴惡舌”“黃湯灌狗肚”“狗長尾巴尖”“潑皮破落戶”“楚霸王”的系列雅號,“恨不得將萬句話來並成壹句,說死那人”,有如獅子搏兔,勢不可擋,顯現了她性格中的奇光異彩。

李紈這個要錢的辦法,是主動進攻,又是創新之舉。王熙鳳居然甘拜下風。說我不答應妳,豈不成了大觀園的反叛了!王熙鳳非常清楚,大觀園眾女兒的心,與李紈是相通的。所以不能與李紈對抗,也用不著與李紈對抗。李紈在權力鬥爭中已經棄了權,只不過說說狠話、快活快活嘴巴而已。這二妯娌只有矛盾而無對抗,和平***處了壹生。

李紈社會活動的潛在能量讓人吃驚。從進大觀園之後,從建立詩社之後,李紈完全變了壹個人,我們經常可以看見她的笑容,聽見她的笑聲。她既寫詩,又評詩,活躍異常。她和姐妹們壹起,利用詩社,向封閉、窒息她們生活和心靈的綱常名教發起了挑戰。

李紈的詩知識廣博,內蘊豐富。賈寶玉對李紈評詩稱贊有加,說她“善看,又最公道”。曹雪芹通過詩社,寫出李紈的才和情,讓我們看到她平日的無好無為,是不得不為,是在禮教壓迫下的犧牲。李紈並不是與世無爭,心如死灰。曹雪芹越是寫出李紈性格的光彩,越襯出她心中的愁苦是多麽深重。

稻香村黃泥院墻中,“有幾百株杏花,如噴火蒸霞壹般”,真叫“滿園春色關不住”。李紈就是這關不住的紅杏 。 大觀園中的李紈可謂是青春煥發。寡婦身份阻了李紈追逐外在形象的權利,雖不能穿鮮艷服裝,不濃妝艷抹,但卻阻止不了她對自然美的欣賞感悟與追求。

稻香村內幾百只杏花如噴火蒸霞壹般,杏的色與形的熱烈奔放正是李紈內心感情的外放。她對自然美的審度能力之高令人贊嘆。大觀園詩社的第壹次詩會是在李紈的提議下以白海棠為題詠對象的。白海棠是賈蕓讓人送給賈寶玉的,李紈只是在來的路上碰巧遇見。她雖沒有題詠,但她對花的美是敏感而有欣賞力的,然而花的主人只是在詠完後會回怡紅院“忙著看了壹回”(第三十七回)。蘆雪庭擁爐作詩也是李紈提出來的,在這片紅粉玻璃世界裏,每種景物都成了冰雪世界難得的裝點。寶玉落了第,李紈便罰他去向妙玉乞紅梅,這罰的方式相對於王熙鳳更是雅致。李紈對櫳翠庵的紅梅情有獨鐘,壹見不足,還想帶回去細細欣賞,對美的審度之高及愛美之心之烈,又非其他人所能及!

參與創建詩社,李紈就進入了性格發展的第壹高峰。她們是二月十二進入大觀園的,那時李紈就有了結社的想法。延至八月,探春壹提議,李紈立即趕去,說:“雅的緊!要起詩社,我自長壇!”並且薦以自己的稻香村作為社址。李紈的熱情壹下子達到頂峰,緊接著詠白海棠、蘆雪庭即景聯詩等等,李紈都以飽滿的熱情投入進去。在詩的王國裏,李紈找到了自己的位置,進入了自己的角色。她以主人公的態度與熱情對待詩社的壹切活動,使得大觀園詩社有條不紊的進行下去,為大觀園兒女理想生活提供了屏障。有了詩,就要評詩。評詩是曹公塑造李紈青春形象的又壹精彩之筆。在這裏,李紈不是標準的寡婦,更不是“槁木死灰”,在這裏李紈生命散發著青春的活力,噴湧著灼熱豐富的情感。

與眾姐妹在壹起時,沒了禮法的束縛,李紈便顯得格外活潑,亦不乏幽默。如第六十三回寶玉過生日,到了晚間,大觀園群芳開夜宴,李紈笑道:“有何妨礙?壹年之中不過生日節間如此,並不夜夜如此,這倒也不怕。”相比之下,李紈則更無所顧忌。不僅如此,她還和姑娘們玩得十分開心,甚至她還和湘雲等人壹起強死強活的灌探春喝酒。這時的李紈已忘記自己特殊身份,忘了那束人的禮教,於是壹個充滿活力的青春女性形象便展現在我們眼前。探春被黛玉打趣,便央求李紈解圍:“這是個什麽,大嫂子順手給她壹下子。”這時李紈笑了笑說:“人家不得貴婿反挨打,我也不忍的。”她的幽默風趣把大家都逗笑了。

大觀園外的李紈被禮法束縛了個性,使她不得不在禮法的夾縫下生存。但遠離了世俗牢籠,在大觀園相對純凈的女兒理想王國裏,李紈便增添了前所未有的活力,與其主色調“槁木死灰”沖突。作者正是通過這壹沖突來展現封建禮教壓抑人天性的殘忍。因此,李紈雖形固有使如槁木,而心卻不像死灰壹般。李紈也是壹個有血有肉、感情豐富的被封建禮教壓抑的悲劇性人物。 壹些紅學家對李紈的態度不是嘲笑,就是批評。他們認為,李紈在賈家守節,是作了封建綱常禮教的犧牲品,說她這壹輩子白活了!好像賈珠壹死,李紈非得立馬重勻粉面再度嫁人不可,否則就是發傻。其實,這是對人的生存方式多樣性的否定。

在《紅樓夢》中,李紈壹出場就是寡婦身份。整部書中,她都在平平淡淡地過日子,生活未見有大的起伏。李紈的這種平淡的性格,也決定了她平淡的命運。李紈出身名門,父親是國子監祭酒,詩書之家的傳統使她有了讀書的機會,但父親並沒有對她刻意培養,“無才便是德”就是對她的最高要求,她從小受的教育就是做符合傳統道德的賢淑女子。賈珠在世時,她夫妻兩人的感情如何曹公未明說,但從李紈有時流露出的對賈珠深深懷念的情愫來推測,二人應該是鸞鳳和鳴、琴瑟相諧的。

作為壹個為賈家生養了接續香火之人的大少奶奶,按理說,李紈更有資格、也更應該發揮她在家族生活中的重要地位積極“參政議政”才是,可事實上,李紈對整個家族的事務卻是不聞不問。鳳姐生病,王夫人是把家政管理工作托付給李紈的,探春的身份不過是李紈的助手。但實際工作開展起來後,壹切卻成了探春主持,李紈反而退到了後臺。這並非是探春喧賓奪主,而是李紈的有意避讓。因為李紈知道,整個家族之中,鳳姐的位置是風口浪尖,是“鍋裏鬥”的焦點,主子與主子之間的矛盾,奴才與奴才之間的矛盾,主子與奴才之間的矛盾,全都集中在這裏,弄不好就會翻船。鳳姐如此機警,又有賈璉時不時出謀劃策還動輒被“參”呢,更何況她壹個寡婦!

李紈不出頭露面,並不影響她的形象,相反,倒提高了她的聲譽。在下人的心目中,她心善面軟,是壹個活菩薩。在眾小姑子眼裏,她是壹個作詩吃酒能和大家玩到壹塊去的大姐姐,壹個隨和的好嫂子,在她身上看不到節婦常有的那種矜持勁兒。在賈母眼裏,她“帶著蘭兒靜靜地過日子”,是壹個好孫子媳婦。賈母除了認為她好,還覺得她“寡婦失業的”可憐,平時領的“工資”,讓她跟自己壹樣多,“年終獎”也讓她拿最高的,此外,還給她園子讓她收租子。所以,如果不考慮李紈孤衾冷枕的寂寞的話,她的日子過得還算是滿滋潤的。

什麽樣的教育造就什麽樣的人。李紈是被溫良恭儉讓、三從四德等“主題教育”教化好的,她的思維也就跳不出這個圈子去。這也決定了她在改變自己的命運上不會有什麽作為。李紈在寶玉的生日之夜掣簽吃酒,她掣出的簽是“竹籬茅舍自甘心”,這正是對她生活態度的真實寫照。她不甘心又怎樣呢?拿出大奶奶的款來像鳳姐那樣指東打西?那樣的話,做事時稍有參差,小人們的唾沫星子就把她淹死了。領著蘭兒再醮他人?也未必有好的結局。若嫁個好人還好,若嫁個歹的呢?不僅既得利益丟失無遺,後半輩子又落到苦海裏去了,李紈賭不起這個博,也不敢邁這壹步。在李紈看來,維護壹個美好的形象比什麽都重要,因此,待人接物,她便采取了壹種寬容的態度,壹種隨和與超脫的態度。惜春都可以進佛門,我李紈課子讀書、平平穩穩地過日子又有什麽不好呢?青春的渴望總會過去,對鳳姐、賈璉輩年輕夫妻的男歡女愛,置若罔聞就是。人咋過不是壹輩子啊! 李紈課子她和兒子賈蘭在大觀園裏的處境,是非常邊緣化的。老祖宗口口聲聲說她可憐,但只是保證她該有的尊嚴與利益,並不見發自內心的疼愛;婆婆王夫人本來就是木雕泥塑般的人物,也就是見寶玉時還有點笑容;至於賈赦賈政之流,更不會關心這個兒媳婦。第七回“送宮燈賈璉戲熙鳳”,展現那對小夫妻的閨房之樂。同壹時刻,李紈卻歪在炕上打盹。這只是擷取壹個小小的場景,更有多少難挨的夜晚,不知道李紈如何度過。

和李紈較為親近的,該是那些姐妹們,她們壹道吃酒做詩,戲謔調笑,第三十九回的螃蟹宴上,正是壹團高興時候,李紈因平兒觸動心事,說起賈珠在世時,也有幾個房裏人,可惜這些人守不住,日日在屋裏不自在,只好趁年輕都打發了。“若有壹個守得住,我倒有個膀臂。”說著滴下淚來。

賈府的人,對於李紈,在尊敬中又有壹些警惕,最好是盡可能地裝做忘記她的身份,以尋常人待之。李紈再多的苦楚也只應該往肚子裏咽,否則就是不合時宜,除非是別人主動提起,比如寶玉挨打那回,王夫人哭得肝腸寸斷時忽然想起賈珠來,李紈也才能跟著痛快哭壹場。

李紈的日子,過得精明,她不占別人的便宜,也不肯吃虧。李紈算是壹個精明人,她精明在骨子裏,只爭利益,不爭意氣。她不像鳳姐那樣要壓人壹頭,只要不損害她的利益,她樂得做好人。趙姨娘的弟弟死了,她張口就賞四十兩,按照規矩,只該賞二十兩的,這規矩探春都知道,李紈未必壹定沒有聽說過。所以底下人都說她是大菩薩,面子裏子俱得實惠。 評李紈如槁木死灰,只表示她甘心守寡,從壹而終。而在生活情趣方面,她要算大觀園的活躍分子,有著天性風趣的壹面,如用心經營詩社,眾人皆服。尤其是她為平兒抱不平的壹席話:

“李紈笑道:‘……昨兒還打平兒,虧妳伸的出手來!那黃湯難道灌喪了狗肚子裏去了?氣的我只要替平兒打抱不平兒。忖奪了半日,好容易‘狗長尾巴尖兒’的好日子,又怕老太太心裏不受用,因此沒來。究竟氣還不平。妳今兒倒招我來了。給平兒拾鞋還不要呢!妳們兩個,很該換壹個過兒才是。’……李紈笑問平兒道:‘如何?我說必要給妳爭氣爭氣才罷。’”(45回)

您看李紈的話鋒,聲聲帶刺,相當厲害。鳳姐吃不住,到底當眾給平兒賠了不是才下得了臺。

李紈是個尚德不尚才的,她私心喜歡寶釵,而不大喜歡黛玉、妙玉、鳳姐等才女。如37回評海棠詩“論含蓄渾厚,終讓蘅稿”,50回評妙玉“可厭妙玉為人,我不理他”。難能可貴的是,在釵黛之爭中,李紈並沒有偏向寶釵和金派,而是保持中立。如51回釵、黛因寶琴懷古詩發生爭論時,她對寶釵說不;37回贊黛玉海棠詩“風流別致”,38回推黛玉菊花詩為魁。她能做到如此公私分明,是很了不起的。

98回黛死釵嫁,陪在黛玉身邊的正是紫鵑、探春、李紈三人,原文寫道:“把個李紈和紫鵑哭的死去活來”,“李紈探春想他素日的可疼,今日更加可憐,也便傷心痛哭”。鳳姐道:“還倒是妳們兩個可憐他些。”可見李紈有情、忠厚、公道。

李紈孝敬賈母,獲得了賈母的贊賞與憐愛。43回湊份子給鳳姐過生日,賈母主動攬下了李紈的那份。45回交代賈母將她的月錢漲到和自己平等。108回賈母贊她比鳳姐達觀:“他有的時候是這麽著,沒的時候他也是這麽著……倒難為他。”107回賈母贊她:“珠兒媳婦向來孝順我,蘭兒也好。”

50回賈母遊園,李紈忙往上迎,賈母命人止住;然後賈母要吃糟鵪鶉,李紈忙要水洗手,親自來撕,賈母又命她只管坐下。此處李紈的兩個“忙”字,皆出自孝心天性,她遠遠地挪到姑娘們的下邊坐了,正是她身為孫媳婦應守的禮節;賈母的兩個“命”字,也表現出對她的疼愛。

110回賈母喪禮期間,李紈抽空兒叫了她的人來吩咐道:“妳們別看著人家的樣兒,也糟踏起璉二奶奶來。別打量什麽穿孝守靈就算了大事了,不過混過幾天就是了。看見那些人張羅不開,便插個手兒也未為不可,這也是公事,大家都該出力的。”(110回)這番話體貼人情,寬宏大量,姚燮評曰:“李紈之言,極和平、極允當、極公道、極大方。”東觀閣評曰:“自侍於老祖宗跟前無不孝之心,此論事所以貴公平也。” 榮府家務由二奶奶鳳姐料理,身為大奶奶的李紈卻“壹概不問不聞,惟知侍親養子,外則陪侍小姑等針黹誦讀而已”(第4回),表現出不好攬事、明哲保身的姿態。這固然由於她從小接受“女子無才便為德”的家教,同時也與賈府末世大勢有關。李紈和尤氏,壹個在榮府,壹個在寧府。榮府虛偽,寧府糜爛,都令她們感到很失望。不得已才置身事外,但求自保,對家事無心幹預。

但李紈終究是大觀園政治家,她入主大觀園後,對園內事務卻也十分熱心,其政治才華得以施展,並深得園內居民贊許和敬服。

原著多次提到,李紈奉賈母、王夫人之命總理大觀園。37回起詩社,李紈上場就說道:“要起詩社,我自舉我掌壇。”42回黛玉指著李紈道:“這是叫妳帶著我們做針線、教道理呢。”45回鳳姐道:“姑娘們原叫妳帶著念書,學規矩、針線,俱要教導他們的。”49回為大觀園成員略作壹總,原文道:“李紈為首,余者……”55回鳳姐臥病,王夫人“將家中瑣碎之事,壹應都暫令李紈協理”。65回興兒道:“只教姑娘們看書寫字,針線道理,這是他的事情。”97回紫鵑心思:“園中諸事,向系李紈料理。”

經李紈治理,大觀園內的政治環境相當寬松,姐妹們在壹起自由呼吸,看不出有誰在掌權,有誰在發號施令。這已經相當接近於無為而治的境界了,可謂之“情治”。海棠詩社在李紈主持下壹度興旺發達,探春理家離不開李紈壓陣,都說明她有壹定的庶政才能。賈母喪禮期間,鳳姐應付不來,鴛鴦氣色不好,李紈暗自調停協助,文中且寫到“那些素服李紈的人”,可見李紈之德能頗受人敬重。

李紈的情治或被誤解為懦弱無能。如55回寫她“是個尚德不尚才的,未免逞縱了下人”,下人們說她“素日原是個厚道多恩無罰的,自然比鳳姐兒好搪塞”,65回興兒拿她與鳳姐比較:“這大奶奶暫管了幾日,總是按著老例兒行,不象他那麽多事逞才的。”如此寫法正好反映了理想與現實的沖突。李紈在大觀園內實踐了她的情治政治,把大觀園治理成壹派清凈女兒的樂土。然而,大觀園畢竟處在賈府末世陰影的籠罩下,外部環境惡劣。當此之際,李紈的情治政治到了現實社會外人眼裏被大大貶低,也就不足為奇了。此處評李紈“尚德不尚才”,她的德發乎情,與禮教有別。

有人說大觀園不平等,如怡紅院的門限,什麽身份,進哪壹道門,是有規矩的,大丫頭、小丫頭、婆子、媳婦,也分等級,故有王蒙評晴雯“不奴隸,毋寧死”。這種等級制的確存在,但它不是李紈和大觀園的問題。在賈府末世格局中,大觀園本就處於寧府、榮府的雙重統治之下。李紈治理大觀園,統治者授予她的權力是有限的,她只能在賈府現有制度的框架內進行政治實踐。

鳳姐曾經給李紈算了壹筆賬:“妳壹個月十兩銀子的月錢,比我們多兩倍子。老太太、太太還說妳寡婦失業的,可憐,不夠用,又有個小子,足足的又添了十兩銀子,和老太太、太太平等。又給妳園子裏的地,各人取租子。年終分年例,妳又是上上分兒。妳娘兒們主子奴才***總沒有十個人,吃的穿的仍舊是大官中的。通***算起來,也有四五百銀子。”(45回)於是,有人誣蔑李紈自私吝嗇小氣,又捏造將來賈府危機時李紈不肯出手相助的壹段秘史。

且說本回探春為何要請鳳姐做監社禦史呢?原來那天逢詩社的正日子,寶玉也不告假,無故滑脫,探春道:“我想必得妳去做個監社禦史,鐵面無私才好。”(45回)探春稱詩社為“我的”,大可琢磨。眾人專程來顧鳳姐茅廬,幕後出主意、臺前來交涉的核心人物都不是李紈,而是寶玉、探春。鳳姐深知“這些事再沒別人,都是寶玉生出來的”,所以此事怪不著李紈。

只不過鳳姐剛鬧過潑醋,為調節情緒,便打趣道:“那裏是請我作監察禦史!分明是叫我做個進錢的銅商。”(45回)這也不是錢的問題。因為談錢打趣對於鳳姐來說簡直就是家常便飯。她許諾:“明日壹早就到社,下馬拜了印,先放下五十兩銀子給妳們慢慢的做會社東道。”這番話誇誇其談,就像50回佯誆薛姨媽五十兩,都是戲言:明日又非社日,何須她壹早到社?又何須她壹次性出大半年的五十兩?有這五十兩,她早拿出去放利了,給詩社圖個啥?李紈道:“果然這樣還罷了……等著他不送了去,再來鬧他。”所指乃是惜春畫畫之事。

鳳姐提及作東的事大有計較。詩社通常都由誰作東呢?寶釵提議“壹月只要兩次就夠了”(37回),李紈主動應承“初二、十六這兩日,是必往我那裏去”,這不就是作東麽?既然作東,不就是出銀子錢麽?並且還不是鳳姐所說輪流作東,而是凡正經社日都被李紈包了。您看詩社裏真正負責出資的正是社長李紈,而非監社禦史鳳姐。由此正好說明李紈慷慨大方。

49回聯詩,從詩情雅趣上講,稻香村不適合雪下聯詩,李紈道:“我這裏雖然好,又不如蘆雪亭好。”下回蘆雪亭聯詩果然盡興,證李紈是真懂詩情,真懂詩人。蘆雪亭為雪下聯詩的首選之地,但那裏屬公***空間,當日又非正經社日,無人作東。所以,李紈提議湊份子,又蠲免香菱、寶琴、李紋、李綺、岫煙、迎春、惜春的份子,只要寶、黛、釵、探各壹兩,她自己出二兩,湊成六兩。寶、黛、釵、探都是詩社的正人,又是主子,不差錢,這份銀子不讓她們出誰出?“寶釵等壹齊應諾”,並未譏笑李紈吝嗇,證李紈的處置又公道又得人心。

類似的例子還有63回怡紅夜宴,襲人操辦,她自己和晴雯、麝月、秋紋四個人,每人五錢銀子,***是二兩。芳官、碧痕、春燕、四兒四個人,每人三錢銀子,***是三兩二錢銀子。晴雯道:“這原是各人的心。”此例足以決49回湊份子之疑。開社聯詩原是大家的雅興,正該由寶黛釵探紈湊份子,方可盡大家的心意。反之,這當兒若由李紈全攬,倒讓人覺得她虛偽、矯情、不懂詩意了。後文寶玉回憶道:“還記得咱們初結海棠社的時候,大家吟詩做東道,那時候何等熱鬧!”您看大觀園詩人誰不視做東道為美事?個個搶著做呢!

37回海棠詩會,湘雲遲來,李紈等因說道:“他後來的,先罰他和了詩,若好,就請入社;若不好,還要罰他壹個東道再說。”湘雲笑道:“妳們忘了請我,我還要罰妳們呢!就拿韻來,我雖不能,只得勉強出醜。容我入社,掃地焚香,我也情願。”這段話全作詩人情趣。李紈等人說要罰湘雲壹個東道,正有詩才比拼之意。所以,“眾人見他這般有趣,越發喜歡”。

湘雲海棠詩後來居上,免於受罰。但她主動提出:“明日先罰我個東道,就讓我先邀壹社。”這仍是她的雅興,眾人當然不好拂她的興致,所以都道“這更妙了”。當日非正經社日,誰有興誰做東,這是規矩,有約在先:“這其間妳們有高興的,只管另擇日子補開,那怕壹個月每天都開社,我也不管。”

70回道:“咱們的詩社散了壹年,也沒有壹個人作興作興。”那是不是李紈吝嗇,不肯按期作東呢?非也。海棠詩社無疾而終,因大觀園悲劇使然。大觀園由盛轉衰,詩人們也沒往日的興頭雅集作詩了。70回好不容易重建桃花社,也是曇花壹現。

回頭來看:45回鳳姐為何嘲笑李紈“吝嗇”?原來前文過生日湊份子,李紈該出十二兩,賈母要攬下,迫得鳳姐自己應了,然後又在尤氏面前昧下,到底李紈分文未出;再到潑醋,鳳姐拿平兒撒氣,卻是李紈拉著平兒躲進大觀園,“平兒就在李紈處歇了壹夜”。因這兩件事,鳳姐心存芥蒂,所以出言堵李紈。既如此,她給李紈安的那個罪名就不作數了。當時李紈本不在乎這十二兩,奈何賈母要做好人,李紈自然不便多話。反而是鳳姐作弊,壹毛不拔。若說吝嗇,那也該算到鳳姐頭上啊,奇怪讀者怎麽揪住李紈不放。

綜上,無論是詩社作東,為平兒打抱不平,還是在釵黛之爭中保持中立,在賈母喪禮中暗助鳳姐,都顯示出李紈慷慨大方,有正義感,有同情心,有大局觀,有擔待,敢作敢為,能主持公道,從不徇私,言談也極厲害,不愧為大觀園政治家。 第5回判冊、曲子預示賈蘭爵祿高登,李紈鳳冠霞帔。賈母臨終囑咐賈蘭道:“將來妳成了人,也叫妳母親風光風光。”賈母喪禮期間,眾人奉承道:“(寶玉)那裏及蘭哥兒壹零兒呢。大奶奶,妳將來是不愁的了。”(110回)賈蘭讀書長進,末二回果然中了舉人,“李紈心下喜歡”,薛姨媽道:“妳看大奶奶,如今蘭哥兒中了舉人,明年成了進士,可不就是做了官了麽?他頭裏的苦也算吃盡的了,如今的甜來,也是應為人的好處。”(120回)

但作者後期重新給賈蘭設定了悲劇結局。曲子“昏慘慘黃泉路近”壹句緊接上文“氣昂昂”“光燦燦”“威赫赫”三句,其對象都是賈蘭。下句“問古來將相可還存”,同《好了歌》“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冢壹堆草沒了”照應,更確定這黃泉路盡的是做了將相的賈蘭。稻香村“背山山無脈,臨水水無源”,亦隱喻賈蘭之死。

關於賈蘭的死因,請註意18回元春點戲的第三出《仙緣》。劇中故事講科舉出身的主人公盧生遭政敵宇文融構陷,掛帥西征。幸而天佑盧生,不但平安歸來,還大獲全勝,戰功赫赫。

盧生的故事隱喻了賈蘭結局。當海疆反賊全盛時期,賈蘭正好中舉。此時賈府的政敵如忠順王構陷,派賈蘭掛帥出征。結果賈蘭沒有盧生那麽命大,沙場征戰,壯烈犧牲。“也只是虛名兒與後人欽敬”,表示他死得光榮。119回海疆靖寇報捷,皇上大赦天下,“賈蘭等朝臣散後,拜了座師”,證作者後期確有改寫賈蘭戰死海疆的計劃。

賈蘭之死對李紈打擊很大,曲子“抵不了無常性命”,證李紈在得知賈蘭噩耗時便氣絕身亡,落了個“枉與他人作笑談”的結局。《晚韶華》曲歸咎為“也須要陰騭積兒孫”,即不善積陰功。

概括而言,李紈壹生有三大悲劇:壹是青春喪偶,“那美韶華去之何迅!再休提繡帳鴛衾”;二是賈蘭戰死;三是她自己抑郁而逝。

目前《癸酉本石頭記》後28回已經公布,此書中關於李紈的人物結局與上述大不相同,其結局主要內容是:賈家敗落後,李紈帶著兒子賈蘭逃離出來,在山中隱居著。在這段時日內,李紈日日夜夜教兒子讀書習字。後來賈蘭考取了功名,當了壹個知縣的官職,隨後有參軍上場屢建戰功。最後賈蘭加官封爵,李紈也受到聖上的嘉獎,給了紫蟒加身(今嫌紫蟒長)。誰知她回家不到壹個月就病死了,真是枉與他人作笑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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