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當《搏擊俱樂部》橫空出世的時候,人們開始說:「恰克·帕拉尼克是最有望成為下壹位大師的人。」
很勵誌對吧?
如果妳有興趣了解他奇葩的生平,歡迎移步至我以前寫的這個答案: 妳認為怎樣的人生很酷很有趣? - 韋躍的回答
他偶爾會寫專欄分享壹點寫作經驗,我試著翻譯了壹篇。以下為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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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從哪兒說起呢。
其壹是去年秋天的壹件事,我遛狗經過壹個建築工地,好幾個工人正在三層樓高的腳手架上面砌磚。壹個小工在下面,混砂漿,然後沿著架邊的梯子給他們遞上去。他就是典型剛分配到工作的新人:盡力攪拌好砂漿,讓妳充分感受到年輕的價值。
小工忙活個不停,總挑重的東西扛。我正瞧著的時候,有個工人對他吼起來。他站在腳手架最頂上,往下喊道:「幹得漂亮,兄弟!就喜歡妳把泥巴都攪成活的!(I love the way you keep the mud alive!)」
就喜歡妳把泥巴都攪成活的。音節之間的平衡,詞語之間的匹配,love和mud,I和alive,the和…the。整個下午,我腦子裏不停地重復著這些字詞。從那壹天起,它們就不停在我腦海裏回響,都快壹年了。現在,建築已經完工,開了壹家披薩店,壹家理發店,壹家Pita Pit(賣三文治的),還有壹家H & R Block(稅務籌劃公司)。工人們已經搬走了好幾個月,但那句話仍然余音繞梁。它困擾著我。
咱們還可以從德州達拉斯聊起,幾年前我去那兒做新書簽售。我姑姑和幾個表兄妹住得挺近的,所以在去美術館做活動的前壹晚,我們壹起吃了個飯。幾杯酒下肚,姑姑宣布,她欠我壹個道歉。差不多意思是說,我十幾歲的時候,全家沒人覺得我這個人以後能混出點樣子。整個高中時期,親戚們也都不明白為什麽我找不到件像樣的工作幹。「像樣的工作」大約要麽是去倉庫,要麽是在農場,得和他們壹直在幹的活兒壹樣。
從十六歲到高中畢業,我都在壹家電影院打零工,即便後來當上了經理助理,我還是該幹嘛幹嘛。檢票、引路、推銷優惠,要不就是開投影儀。回想起來,每個壹起工作過的人基本上都是不合群的青少年,他們發現上夜班比學校裏的社會生活舒心得多。
壹模壹樣的電影我們看過不下壹百遍了。不是開玩笑,這兒最小的播放廳(有三個)也播了兩年《油脂》。底片已經舊到每播壹遍就要破壹次。
每天淩晨壹點關門後,我和這些不合群的同事們都要圍坐在大廳的地毯上,壹起玩個我們稱為「票房」的遊戲,就算第二天要上學也風雨無阻。
首先,得有人先編出壹段電影的背景,下壹個人則要編出第壹個情節,接下來的人必須有新劇情接上。故事壹個人接壹個人輪下來,遊戲會變得越來越緊張。想玩得好,就得記住之前的所有情節橋段,即興演繹,甚至把忘掉很久的人物事件重新捋壹編。對我們來說,這不過是個遊戲,是種讓自己能遲些再回歸日常生活的逃避。但同時,它也是個非常棒的敘事練習。
很多年前,人人都聽過 Syd Field 這個編劇名字。我們看過太多壹樣的電影,足以用來剖析每個故事是怎麽運作的。我們對所有浪漫喜劇的主線倒背如流,所有可愛的相遇、所有困難和障礙如數家珍。這份零工按最低工資標準支付,$3.25 每小時,我覺得很有趣,也有挑戰性,但它算不上正經工作。至少在我的家人眼中,它不算工作。只是我當年並不知道。
這就是我喜歡劇情轉折的原因:隱藏的現實會強迫妳回過頭來審視自己的人生。按姑姑的說法,我覺得自己在家裏壹切都好的時候,他們卻把我往死裏笑話。拿低保的都是屌絲啊。就算去加油站打工,每個小時都能掙五塊錢,在托盤廠把盤子錘壹起能掙八塊。家人們好心地把嘲笑藏著掖著,但這次驚喜可遠遠不止姑姑的懺悔這麽簡單。
雖然從未承認,想要寫作這件事壹直讓我心懷羞恥。光是看到虛構人物也有壹樣的想法,就足以讓我慚愧難當了。每逢周六晚,壹家人看電視劇《沃爾頓壹家( The Waltons )》時,我都很怕看到 Richard Thomas 演的那個角色,他會不斷談論、咆哮、抱怨、大吼,滿懷狂熱追逐他的作家夢。「小孩好吵!吵到我了!照這樣我永遠成不了作家!」「老爸!這樣我根本進不了波特萊特大學,永遠當不成作家!」他的周常大抵如此,每次耍性子都弄得我不寒而栗。於我而言,寫作根本不能當成職業。誰要覺得可以把寫作當職業,他可能毛還沒長齊。沃爾頓家小男孩的驕傲是我的羞恥。居然敢把壹個無望的願景說這麽大聲,我真的恨死他了。不但如此,這種願望還貶低了那些不得不聽他聒噪的藍領階層。
我無地自容,因為想要做毫無價值的事情。我無地自容,因為不能接受家人們的人生。我無地自容,因為讓他們丟臉。
妳可能覺得時間會證明壹切,就如時間證明了 Earl Hamner (《沃爾頓壹家》的編劇)。現在,壹晃很多年過去了,我可以坐在達拉斯壹家高級餐廳裏請親戚們吃飯,然後聽姑姑親切誠懇地承認:家人們過去老笑話我壹事無成,這種愚蠢的消遣是錯的。然而,羞恥感依然。
直到讀了 Mark McGurl 的《系統時代》壹書,我才發現沒準我的羞恥感是每個作家身上都有的。簡單來說,McGurl 引用了壹個觀點:之所以在教程裏寫作被當手藝活來教,之所以寫作工坊更強調紀律和工藝,人們不斷努力想把這件又傻又羞恥的娛樂合法化, 歸根結底是因為,作為勞動,寫作毫無價值。
雖然從未承認,想要寫作這件事壹直讓我心懷羞恥。光是看到虛構人物也有壹樣的想法,就足以讓我慚愧難當了。
能看到這壹秘密被印刷出版,實在是太爽了。所有人都和我壹樣羞恥。如此享受壹件事情還好意思管它叫工作,多猥瑣呀。
我自己在練習寫作時遇到的折磨倒是和 McGurl 所描述的不大壹樣。Tom Spanbauer ,這個直到現在還堅持周四晚上在家裏開寫作班的人,當年想方設法把我們每周的寫作課搞得像個派對樣。即便如此,在形容寫作的過程時,他甚至稱之為「下礦井」,寫初稿則是「拉出壹坨煤球」等等,還有很多沒勁的比喻。如果要增加難度,他就會傳授壹種被普遍稱為「簡約風」的寫作法,壹種看起來各種規則沒完沒了的風格:不許用拉丁文,不許用量詞、副詞、貶義詞,不許陳詞濫調,不許用各種「思想」類動詞。總之,不要有壹米八的男人,不要有37度的天氣,也不要有「醜陋」的裙子,或者「想起來」、「意識到」什麽東西。這簡直是寫作界的特拉普教派(苦修派,崇尚素食),舉步維艱。
如果做壹件事覺得很容易,那說明妳做錯了。我能堅持下來全因為熱愛,這是理所當然的吧。最後,寫作終於成為正經工作。
另外,就算妳奉行現代主義,寫作中也難免會被懊惱黏上,即便妳的作品已經賣出幾百萬。去年在洛杉磯馬爾蒙莊園,晚餐酒過三巡,懸疑小說家 Chelsea Cain 終於接受了這麽個事實:在她洞察力和領悟力最巔峰的時刻,往往也是孤身壹人的時刻。沒有同事。沒有隊友。馬爾蒙莊園也改變不了寫作的孤獨,任何事情都沒有幫助。她將我們這個職業悲傷的事實和盤托出。當然,小小的安慰還是有的。Chelsea 的腿受傷了,第二天幫她扶拐杖的是壹位電影明星。
另外,過了三十年,我姑姑終於為家人圈子裏的笑話作出道歉,我感到很欣慰。
最重要的是,我會永遠感謝 McGurl 說出了不能說的秘密。將奇恥大辱公之於眾。壹旦妳發現每個人都有相同的感覺(除了沃爾頓家的男孩),那種羞恥反而消失了。
唯壹感覺到羞恥感又重現的時候,我小小地刺痛了壹下,那是我看到有人在做「正經」工作的時候。比如沿著梯子上下送砂漿,比如在大熱天裏鋪磚。但即便在這種時候,仍然有人說出驚艷的語言,值得被收集和記錄的語言。即便脫離了背景,這句話顯得毫無意義。即便它只是很美而已。
就喜歡妳把泥巴都攪成活的。
I love the way you keep the mud alive.
這,就是我的工作。雖然不過如此,但它已經做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