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張曉風 《春之懷古》
春天必然曾經是這樣的:從綠意內斂的山頭,壹把雪再也掌不住了,噗嗤的壹聲,將冷臉笑成花面,壹首澌澌然的歌便從雲端唱到山麓,從山麓唱到低低的荒村,唱入籬落,唱入壹只小鴨的黃蹼,唱入軟溶溶的春泥——軟如壹床新翻的棉被的春泥。
那樣嬌,那樣敏感,卻又那樣渾燉無涯。壹聲雷,可以無端地惹哭滿天的雲,壹陣杜鵑啼,可以鬥急了壹城杜鵑花,壹陣風起,每壹棵柳都吟出壹則則白茫茫、虛飄飄說也說不清、聽也聽不請的飛絮,每壹絲飛絮都是壹件柳的分號。反正,春天就是這樣不講理、不邏輯,而仍可以好得讓人心平氣和。
春天必然曾經是這樣的:滿塘葉黯花殘的枯梗抵死苦守壹截老根,北地裏千宅萬戶的屋梁受盡風欺雪壓猶自溫柔地抱著壹團小小的空虛的燕巢,然後,忽然有壹天,桃花把所有的山村水廓都攻陷了。柳樹把皇室的禦溝和民間的江頭都控制住了——春天有如旌旗鮮明的王師,團長期虔誠的企盼祝禱而美麗起來。
而關於春天的名字,必然曾經有這樣的壹段故事:在《詩經》之前,在《尚書》之前,在倉頡造字之前,壹集小羊在嚙草時猛然感到的多汗,壹個孩子在放風箏時猛然感覺到的飛騰,壹雙患風痛的腿在猛然間感到的舒活,千千萬萬雙素手在溪畔在塘畔在江畔浣沙的手所猛然感到的水的血脈……當他們驚訝地奔走互告的時候,他們決定將嘴撅成吹口哨的形狀,用壹種愉快的耳語的聲量來為這季節命名——"春".
鳥又可以開始丈量天空了。有的負責丈量天的藍度,有的負責丈量天的透明度,有的負責用那雙翼丈量天的高度和深度。而所有的鳥全不是好的數學家,他們吱吱喳喳地算了又算,核了又核,終於還是不敢宣布統計數字。
至於所有的花,已交給蝴蝶去點數。所有的蕊,交給蜜蜂去編冊。所有的樹,交給風去縱寵。而風,交給檐前的老風鈴去壹壹記憶、壹壹垂詢。
春天必然曾經是這樣,或者,在什麽地方,它仍然是這樣的吧?穿越煙籮與煙籮的黑森林,我想走訪那躑躅在湮遠年代中的春天。
(二)初秋的夜
那半彎新月懸掛於空,灑落壹地的晶瑩。
夜已被月洗白,月下,匆匆的步履停頓,凝望,清點心中如帛的情絲。
月透著初秋的韻致,想念已悄然墜臨,無語凝噎的痛楚在心間擴散,豐盈的思念在秋夜沈迷,抒這夜的情愁,暫緩的思緒,在悠長的月輝中淋漓。
初秋的夜,因為壹份難釋的情懷,點醒了長夜的冷清。攬壹縷清輝,來填滿記憶的畫面,黑白相間的色調,憔悴了夜的容顏。夜風吹暗塵,幾處蕭管聲,也難彈盡心中意。靜依窗前,看月影點點,零亂了多少寒蒨。
那壹淺碗月靜靜地擱在半空,照著在文字中徜徉的身影。塗抹的線條或深或淺,或濃或淡,心隨著線條延伸起伏。藏了壹季的淚水,如斷線的珠簾,落在素凈的文字上,線條已漸模糊,紙頁濕了全身,澎湃的是秋夜難匿的思念。距離糾結的傷痕在心口隱隱成念,飄散的發絲在空中憂郁地低吟。初秋的夜,是思念穿透心房的片片剪影;是消瘦的日歷挽留記憶的過程。
美麗而遙遠的距離總是壹種傷痛,無法兌現的諾言,面對現實的門檻,總是千回百轉,已然成殤的心仍然希冀某壹刻的心靈***融。於是喟然,不能有花前月下的相依,卻能同享那壹輪清輝的沐浴。距離頃刻間濃縮成壹個身影,在月中漸明。月呀,妳是無眠時紛飛的思緒;妳是心底蘊藏的壹抹情愁;妳是心中遙寄的壹份祝福。
這樣的夜浸透著莫名的想念,重重疊疊的影子在眼前交織,讓冷清的夜變得如此靈動。窗臺上的月總是靜靜地傾聽著心跳的劇烈,偶爾偷窺那雙眼裏閃現的點點瑩光。文字在撞擊著心房,幻化成縷縷秋風,在夜的隧道裏穿行,月牽引著它的腳步,走向心中執著的天堂。那岸的燈火呀,可否是為迎接這流浪的靈魂而明?
時間總是喜歡找尋擱淺的思念,妳依然是心底最深的收藏。既然選擇了遠方,就讓成繭的心在夜裏守望!今夜的月,即使是半鉤弧線,也是上蒼的'恩澤,感念命運中的巧遇,珍視相遇的分分秒秒。就算用壹生去盤點對妳的情懷,那也是心無悔的選擇。
(三)龍山秋月
我居住的城市,城市不大卻很美。小城的東南有座山叫龍山,山上有個塔稱龍山塔,山下有條河是龍山河。十月金秋,這裏尤其美不勝收。我最愛我家的秋月了。秋月並不遠,就亮在對岸七層塔頂的角檐,猶似壹枝素燭,照出龍山的輪廓。楊柳疏朗,瑟瑟撩人眉睫。隔了壹河細水望去,那山林染了今夜最好的月色。近處白橋纖巧,虹橫秋波之上,正如壹堆新雪。踏過橋來,壹腳衰草壹腳落葉便踩到山的裙裾。
起初是尋著荊柯與酸棗的狹徑曲折而上,顧不得觀月。腳底時時感覺到荊柯暴露的根骨,又硬又滑。這些隱者耐不得寂寞,昂出頭來,不想竟受流水般的鞋履踐踏;或是偶遇識者斷去,刻琢之後,孤冷冷成了雕玩,像失了歸程的扁舟,漂泊無岸,浮沈不定,連枯朽也不知在哪壹片煙波裏。——猛然手背生疼,衣裳也被暗中扯動,那肯定是酸棗的紮刺,秋風才磨過的銳氣。兩邊石色青白,壯若臥牛,或肥圓,或瘦削,皆沈默於亂石雜木,細嚼?靜思?酣睡?傾聽?妙不能言。
秋月並不高,就醒在身旁瘦松的枝丫,舉手卻怕驚飛。山脊上的道路是石塊拼就,隨形順勢,粗平整碎相巧合,自然成趣,會教某些懂筆墨的人憶起板橋書法。月華凝在上面,松影描在上面,白的是石頭,黑的也是石頭。繞過兩個荷葉狀的水潭,松林漸漸稠密,山道幽了三分,足音清脆,疑是溪水的流聲。揀了個空隙,壹座秀塔挺立而起,拔盡了壹山的靈氣。
壹階壹階登塔,壹階壹階近月,意境如剝鮮筍。待旋至塔南仰首,不料那月壹記亮掌沖來,蕩胸拍額,奪目驚心,真叫人擊欄叫絕,精神飛揚。其實月在高不可攀處,但人月之間,因無煙塵遮攔,故雖遙遠,卻親近似相貼,聽的到呼吸,覺得出暖寒。天清氣朗,秋月宛然壹顆舒展的心,年輕,強健,激動,輝映乾坤。該怎樣的胸懷,才生此皎潔與博大!也只有容納壹切的宇宙,才配得此豐收。慚愧之余,平日被狹隘擠壓的心靈恨不能怦然跳出,做壹回蒼穹的星辰,自由地發光,快樂地奔騰,美麗地唱吟。還有肝膽、肺腑、魂魄-------凡所具有的,全部痛快拿出,來壹夜慷慨的洗禮,那將是壹種禁囚獲釋的歡暢。人說"有第壹等襟抱,第壹等學識,斯有第壹等真詩",秋月,妳是今晚惟壹的真詩,世俗的手筆永遠寫不出的純粹。
下得塔來,石徑兩側菊肥如蟹,開得正橫。風吹處,香氣抓人,似聽見蟹螯沙沙的摩響。冷霜取"老吏斷案"的嚴厲,難怪傲菊"下筆辛辣"了些。菊月詩酒,秋之四佳。此時此地,單缺壹杯烈酒的豪情,可惜。
山不高,不險,無奇。歸途再看秋月,雪亮逼人,又是哪壹位雲遊的快斧俠客,趁著夜深人靜,匆匆西行。任何煩愁塊壘,俱在銷殺之列。而他的身後,多少追隨的心在馳騁;今夜,又多了壹顆。
(四)《壹日的春光》
去年冬末,我給壹位遠方的朋友寫信,曾說我要盡量的吞咽今年北平的春天。
今年北平的春天來的特別的晚,而且在還不知春在哪裏的時候,擡頭忽見黃塵中綠葉成陰,柳絮亂飛,才曉得在厚厚的塵沙黃幕之後,春還未曾露面,已悄悄的遠引了。
天下事都是如此——
去年冬天是特別地冷,也顯得特別地長。每天夜裏,燈下孤坐,聽著撲窗怒號的朔風,小樓震動,覺得身上心裏都沒有壹絲暖氣。壹冬來,壹切的快樂、活潑、力量和生命,似乎都凍得蜷伏在每壹個細胞的深處。我無聊地安慰自己說:"等著罷,冬天來了,春天還能很遠麽?"
然而這狂風、大雪,冬天的行列,排得意外地長,似乎沒有完盡的時候。有壹天看見湖上冰軟了,我的心頓然歡喜,說:"春天來了!"當天夜裏,北風又卷起漫天匝地的黃沙,忿怒的撲著我的窗戶,把我心中的春意又吹得四散。有壹天看見柳梢嫩黃了,那天的下午,又不住地下著不成雪的冷雨,黃昏時節,嚴冬的衣服,又披上了身。
九十天看看過盡——我不信了春天!
幾位朋友說:"到大覺寺看杏花去罷。"雖然我的心中始終未曾得到春的消息,卻也跟著大家去了。到了管家嶺,撲面的風塵裏,幾百棵杏樹枝頭,壹望已盡是殘花敗蕊;轉到了大工,向陽的山谷之中,還有幾株盛開的紅杏,然而盛開中氣力已盡,不是那滿樹濃紅、花蕊相間的情態了。
我想,"春去了就去了罷!"歸途中心裏倒也坦然,這坦然中是三分悼惜,七分憎嫌,總之,我不信了春天。
四月三十日的下午,有位朋友約我到掛甲屯吳家花園看海棠,"且喜天氣晴明"——現在回想起來,那天是九十春光中惟壹的春天——海棠花又是我所深愛的,就欣然地答應了。
東坡恨海棠無香,我卻以為若是香得不妙,寧可無香。我的院裏栽了幾棵丁香和珍珠梅,夏天還有玉簪,秋天還有菊花,栽後都很後悔。因為這些花香,都使我頭痛,不能折來養在屋裏。所以有香的花中,我只愛蘭花、桂花、香豆花和玫瑰,無香的花中,海棠要算我最喜歡的了。
海棠是淺淺的紅,紅得"樂而不淫",淡淡的白,白得"哀而不傷",又有滿樹的綠葉掩映著,秾纖適中,像壹個天真、健美、歡悅的少女,同是造物者最得意的作品。
斜陽裏,我正對著那幾樹繁花坐下。
春在眼前了!
這四棵海棠在懷馨堂前,北邊的那兩棵較大,高出堂檐約五六尺。花後是響晴蔚藍的天,淡淡的半圓的月,遙俯樹梢。這四棵樹上,有千千萬萬玲瓏嬌艷的花朵,亂烘烘的在繁枝上擠著開……
看見過幼稚園放學沒有?從小小的門裏,擠著的跳出湧出使人眼花繚亂的壹大群的快樂、活潑、力量、生命;這壹大群跳著湧著的分散在極大的周圍,()在生的季候裏做成了永遠的春天!
那在海棠枝上賣力的春,使我當時有同樣的感覺。
壹春來對於春的憎嫌,這時都消失了。喜悅地仰首,眼前是爛漫的春,驕奢的春,光艷的春——似乎春在九十日來無數的徘徊瞻顧,百就千攔,只為的是今日在此樹枝頭,快意恣情的壹放!
看得恰到好處,便辭謝了主人回來。這春天吞咽得口有余香!過了三四天,又有友人來約同去,我卻回絕了。今年到處尋春,總是太晚,我知道那時若去,已是"落紅萬點愁如海",春來蕭索如斯,大不必去惹那如海的愁緒。
雖然九十天中,只有壹日的春光,而對於春天,似乎已得了酬報,不再怨恨憎嫌了。只是滿意之余,還覺得有些遺憾,如同小孩子打架後相尋,大家忍不住回嗔作喜,卻又不肯即時言歸於好,只背著臉,低著頭,撅著嘴說:"早知道妳又來哄我找我,當初又何必把我冰在那裏呢?"
(五)我家的貓
我們家的大花貓性格實在古怪。說它老實吧,它有時的確很乖。它會找個暖和的地方,成天睡大覺,無憂無慮,什麽事也不過問。可是,決定要出去玩玩,就會出走壹天壹夜,任憑誰怎麽呼喚,它也不肯回來。說它貪玩吧,的確是啊,要不怎麽會壹天壹夜不回家呢?可是它聽到老鼠的壹點兒響動,又多麽盡職。它屏息凝視,壹連就是幾個鐘頭,非把老鼠等出來不可!
它要是高興,能比誰都溫柔可親:用身子蹭妳的腿,把脖子伸出來讓妳給它抓癢,或是在妳寫作的時候,跳上桌來在稿紙上踩印幾朵小梅花。它還會豐富多腔地叫喚,長短不同,粗細各異,變化多端。在不叫的時候,它還會咕嚕地給自己解悶兒。這可都憑它的高興。它要是不高興啊,無論誰說多少好話,它壹聲也不出。
它什麽都怕,總想藏起來。可是它又勇猛,不要說對付小蟲和老鼠,就是遇上蛇也敢鬥壹鬥。
它小時候可逗人愛哩!才來我們家時剛好滿月,腿腳還站不穩,已經學會了淘氣。壹根雞毛、壹個線團,都是它的好玩具,耍個沒完沒了。壹玩起來,不知要摔多少跟頭,但是跌倒了馬上起來,再跑再跌,頭撞在門上、桌腿上,撞疼了也不哭。後來,膽子越來越大,就到院子去玩了,從這個花盆跳到那個花盆,還抱著花枝打秋千。院中的花草可遭了殃,被它折騰的枝折花落。
我從來不責打它。看它那樣生氣勃勃,天真可愛,我喜歡還來不及,怎麽會跟它生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