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1月3日。
這裏是雲南省的最高峰——梅裏雪山,海拔6740米。
中日聯合登山隊在梅裏雪山的腹地聚集,為挑戰這座處女峰做最後的沖刺準備。雪在持續地下著。22點剛過,位於海拔5100米的三號營地和基地營開始了這壹天當中的最後壹次通訊。
三號營地:“現在三號營地的雪很大,視線不良。積雪有1.2米厚。”
基地營:“需要除雪作業。”
三號營地:“我們每隔2 3 小時做壹次除雪,如果這個狀況持續的話,積雪可能會超過2 米。”
(此時,對講機出現嗡嗡的雜音。)
基地營:“電池電量不足,請更換對講機。”
三號營地:“已經更換了電池,現在怎麽樣?”
基地營:“還是壹樣。是不是因為大雪導致濕度太高的緣故?”
三號營地:“終止通訊吧,再見。”
基地營:“再見。”
22 :15,通訊終止。
這是和登山隊十七位隊員的最後壹次聯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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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雪中走下陡坡的轉山者們。腳下是數百米的斜坡。
1991年1月3日,雲南梅裏雪山發生了人類登山史上的第二大山難。中日友好聯合登山隊十七名隊員遭遇雪崩,全部遇難。在壹百多年的現代登山史上,梅裏雪山也成為人類唯壹無法登頂的山峰。
登山隊員們永遠留在了雪山,只留下悲痛的親人,還有不甘於籌謀多年登山未成的登山部隊友們。京都大學登山隊的隊員小林尚禮,就是其中尤為不甘的壹人。
當時因要回老家,小林尚禮沒有參加此次梅裏雪山登頂,因而躲過壹劫。當時的他,大學三年級。遇難的隊員中,有他的前輩,也有和他同年級的好友。
讓小林尚禮難過的是,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發現和遇難隊友笹倉俊壹、児玉裕介在壹起的回憶漸漸淡去了,“我怎麽這樣,我要保留和他們壹起生活過的記憶。”小林尚禮腦海裏湧出壹個大膽的想法:親自到梅裏雪山去尋找遇難者的遺體。
可是要到茫茫的梅裏雪山找遇難者的遺體談何容易,盡管之後壹段時間中日雙方都在積極的尋找,可是壹直沒有什麽收獲。
梅裏雪山山難紀念碑
當事故已過去七年多的1998年7月,所有人對尋找到遺物和隊員們漸漸不抱希望時,梅裏雪山腳下的明永村傳來了令人激動的消息:有村民在明永冰川附近發現了登山隊員的遺體和遺物。中日雙方立即組織了搜尋隊前往明永村回收遺體遺物。遇難隊員家屬們也壹同前往。
也正是這次遺體搜尋行動,改變了小林尚禮的人生。在之後的二十多年裏,壹再深入梅裏雪山搜尋,並已成功找到了十六具遺體。
在遺體搜尋中,小林第壹次與遺體發現地明永冰川下的明永村民進行了直接接觸,才意識到了當地人對攀登梅裏雪山的排斥和憎惡;作為長駐明永村進行長期遺體遺物搜尋活動的執行人,他借住在村長紮西的家中,懷著忐忑的心與當地人交往。在其後多年,他壹步步走過曾被他和隊友們漠視的雪原與森林、巖石與深谷,深入了解村民的生活與信仰。
紮西村長壹家。左起依次是,央宗,紮西,嘎瑪次裏,卓瑪拉姆,弟弟。
在梅裏雪山山難三十周年之際,小林尚禮撰寫的《梅裏雪山:尋找十七位友人》中文版問世。此書以平實而細膩的文字,記錄了令人心碎的恐怖山難,艱辛的搜尋,梅裏雪山的神秘風貌,山腳下人們的樸素生活,三次轉山之旅和當地生活的變化。其中特別收錄了山難遺物膠卷沖洗出的照片,這是山難遺物照片首次公開。
下文經授權發布人類學家郭凈為此書作的序言以及書中章節“十月 月光下的卡瓦格博”。本文配圖均來自《梅裏雪山:尋找十七位友人》。
《梅裏雪山:尋找十七位友人》,(日)小林尚禮著,烏尼爾譯,樂府文化 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21年1月版
人類的探險是否應有限度?
作者 | 郭凈(雲南省社科院研究員)
我們在為梅裏山難三十周年策劃壹套紀念叢書期間,小林尚禮提出疑問,這件事在日本已經過去,為什麽中國人還那麽在意?記得我當時的回答有些含糊,沒有讓他,也讓我自己滿意。然而,壹場疫情在2019年底爆發,並延續至今,仿佛老天爺揭曉了答案——
西方現代文明在數百年的狂飆突進中確立了壹種邏輯,即把世界劃分為有靈性的“人”(human)和無靈性的“自然”(nature),並將這種區別固化在壹套金字塔式的分類系統中。發端於15世紀的探險運動,其主旨是“文明”對“荒野”和“原始”的 探索 和操控;而借壯闊山水來彰顯個人的勇氣和智慧,亦成為探險運動的核心價值觀。
瀾滄江與怒江的分水嶺—多克拉埡(4480米)。轉山者們虔誠祈禱著在轉埡口上的瑪尼堆。
20世紀70到90年代,針對喜馬拉雅雪山群的登山和科考行動,逐漸脫離了早期單打獨鬥的境況,進入到群雄逐鹿的競爭時代。梅裏登山是這個潮流中最激進的壹波,卻在物資充沛、準備周全的情況下遭遇慘敗。其受挫的根源,是對大自然威力的低估,而這種威力,不僅表現為突發的雪崩,更以當地神山信仰的形式呈現出來。
梅裏登山的挫折,和眼前這場蔓延南瞻部洲的禍患似乎難以相提並論,但它們都借死亡,凸顯了被 科技 和經濟繁榮遮蔽了的兩個核心問題:人類與自然、文化與文化應該如何相處。
這座被登山者和 旅遊 者稱作“梅裏”的雪山峰,藏語的意思是“白色的雪”(卡瓦格博)。這個命名包含著深刻的寓意:他不僅具有巖石、森林的自然形貌,也被賦予了人類敬畏的神性。在上千年的歲月裏,當地人仰仗著卡瓦格博的庇護,也因此劃定了人與神聖世界不可逾越的邊界。
所謂“山神”,正是那個擁有龐大力量,能夠賜福,也能夠毀滅眾多小生命的力量的象征。然而,放眼我們生息於斯的山河湖海,自認為尊處生物鏈頂端的人類,無所不在地侵入神聖的森林、冰峰、濕地、海灘,“蕩滌”著他們厭惡的物種和景觀,同時也必然因生物圈的自我矯正而遭到報復。這沖突的焦點,恰恰是我們面對災難,總在回避卻再也無法回避的詰問:自然是否有神性?人類的探險是否應有限度?
從二號營地眺望梅裏雪山封頂(攝影:遇難登山隊員)
探險家們裹挾在如此劇烈的沖突中,不得不首當其沖地承擔無法預料的後果。作為壹個懷抱理想,卻又身陷“莫斯肯大漩渦”的登山者,小林沒有像其他人那樣躲開。當然,他的初衷並不是要去了解神山為何物,其實日本人也相信山神,但在他們的文化裏,朝聖者是可以登到山頂,對神靈祈禱的。他原本是去搜尋友人的遺跡,就像《緬甸的豎琴》中的水島壹樣,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留在東南亞收集死難將士的骨骸,讓他們的魂靈有個歸宿。
1999年8月5日,我曾跟著村長大紮西、村民達娃和小林尚禮前往冰川,拍攝他們尋找罹難者遺物的過程。那時,小林對藏族知之甚少,乃至心懷疑慮。等壹個月以後我再去大紮西家時,他已經和這家人建立了初步的友誼。十二歲的白瑪次木和十壹歲的松吉品初用藏語和漢語跟他聊天,大紮西趁著酒興跟他普及卡瓦格博信仰的基礎知識。壹種比探險更加久遠和深厚的傳統,像酒精壹般點點滴滴地滲進日本客人的身體和腦袋。如同高更和洛克,那個逃避都市,卻又受困於山野的叛離之人,慢慢褪去堅硬的盔甲,轉變成了壹個山嶽文化的攝影家和 探索 者。
這種身份和靈魂轉變的例子,在探險史上屬於例外。我竟有幸在平凡之路上見證這段傳奇,見證壹個登山者被雪山改造的故事。這故事或許預言了壹種前景:在種種沖突愈加激烈的時刻,哪怕憑借個人的微薄之力,也能在文化與文化、人類與生態景觀的隔離墻上撞開壹個缺口,透進壹絲希望之光。
山難帶來了絕望,卻也帶來壹個普通人扭轉命運的故事。確切地講,小林盡了人事,但推動這無人之作的天命,還來自那座絨地的山神,他會無情地埋葬登山者的肉體,但最終解救了他們的靈魂。
用雪橇運送物資的隊員們。二號營地和三號營地之間的雪地,雪質松軟,踏之易陷,所以使用雪橇是個行之有效的方法。(遺物照片)
月光下的卡瓦格博
作者 (日)小林尚禮
譯者 | 烏尼爾
進入10月,玉米已開始鍍上壹層金黃。10月初已然是雨季的末尾,我和明永村的村民們壹起出發,開始了梅裏雪山轉山之行。
梅裏雪山位於平均海拔4000米的青藏高原向平原過渡的地帶。因為有南北流向的三條大河以及與其平行的險峻山脈阻隔了東西交通,因此這片山脈被稱為“橫斷山脈”。這三條大河分別是金沙江(長江上遊)、瀾滄江(湄公河上遊)、怒江(薩爾溫江上遊)。
梅裏雪山的轉山路,是從瀾滄江幹流經海拔5000米左右的分水嶺到怒江,然後再經過分水嶺返回瀾滄江的漫長山路。從生長著仙人掌的幹熱河谷出發,經過飄著松茸清香的森林地帶,壹直爬到遍地高山植物的寒冷埡口,沿途的氣候多樣性之豐富令人咋舌,難以置信這壹切居然屬於同壹個地區。
從二號營地眺望主峰。二號營地遠處的黑點,可能是三號營地的備選地點。(圖片為首次公開的山難遺物膠卷沖印影像)
二十天的轉山之旅,讓我得以用更廣闊的眼界去觀察這片土地。看到了在大山周邊生活的人們,也看到了從遙遠的地方專程來轉山的信徒們,我實實在在地感受到了梅裏雪山作為崇高信仰的存在。
結束轉山之行後,我意識到了自己對梅裏雪山的懵然無知,心裏有種被山拋棄了的感覺。但也正因為這種感覺,反而讓我下定決心要認真拍攝梅裏雪山。我開始計劃去體驗這片土地上每壹個不同的季節。
轉山回來後,發現冰川上尚沒有積雪,所以我決定再進行壹次搜尋。此時的山裏已經完全是壹派怡人秋景。
這次又發現了新的遺體。這是今年最後壹次做冰川上的搜尋工作。這壹年裏***計進行了十次搜尋,確認了七人的遺體。他們分別是佐佐木哲男、工藤俊二、宗森行生、王建華、林文生、井上治郎、李之雲。加上去年發現的遺體,已經有十二位隊員的遺體得到了確認。與這項工作同時收獲的還有另壹項成果。 歷史 上從未有過對明永冰川流速的正式測量,我們在進行搜尋工作的同時進行了實測,得知明永冰川的水平流速為每月32米。另外,從遺體移動的距離可以計算得知,明永冰川的流速在每年200米至500米之間。
遺體搜尋現場。紮西村長他們正在翻越冰河末端的冰隙帶。
根據冰川學者的研究,喜馬拉雅山脈上冰川的流速,最快的也不過是每年流動數十米而已。明永冰川的流速則在該值的十倍左右。這樣的冰川流速,說明了梅裏雪山的降雪量之大,以及山嶽地形之陡峭。地理雜誌和報紙介紹明永冰川時說:“(它)很可能是全球山嶽冰川中流速最快的壹個。”
遇難的十七人中有冰雪和氣象研究的專家。他們付出了生命的代價,讓我們得知了這樣壹處冰川的存在。
10月下旬,雨季徹底結束。我好像從沒見過這樣澄藍的天空,壹整天都可以看得到梅裏雪山。因為夏季裏的降雪,山頂上的雪量更多了。
周邊的山上,可以清晰地看到紅葉從山坡高處向山腳洇染蔓延。地裏的玉米已經收割完了,核桃葉子也在慢慢變成金黃色。
遺體收容隊的基地營。
轉山回來到回日本前的這段空隙裏,我開始有機會拍攝夜晚的卡瓦格博。之前雖然也嘗試過很多回,但因為夏季天氣不好,壹次都沒有成功過。
這壹晚,月將圓。沐浴著溶溶月色,夜空下的雪山清清楚楚。我去到拍攝角度最好的人家屋頂上,擺好三腳架,打開相機的快門,鋪上睡袋躺下了。兩個小時後鬧鐘響起,我忐忑不安地睜開眼睛,心想:“不知道天氣怎麽樣呢?”
“太棒了!仍然是晴天!”
夜空下的梅裏雪山如飄浮的白絹,似乎大山本身就是個白色的發光體,多麽不可思議的景象!
關掉快門,我馬上進入下壹次的曝光。那壹晚我重復進行了五次拍攝。眺望著星空慢慢進入夢鄉,真真是在幸福的巔峰啊。
清晨6點半,天色慢慢亮起來。有點冷,但今天又是個大晴天,相機還開著。7點半,梅裏雪山的山頂上映照出壹線光亮,這是日出地面的瞬間。薄薄的、桃色的光逐漸變強,很快覆蓋了整個山頂。就在照徹山體的剎那,晨光驟然變成了燃燒的火焰般的粉紅色,又逐漸轉變為橙紅色。待到初日的光芒壹直籠蓋到山腳下,那光又變成了不甚耀眼的金黃色,就像是澎湃的激情回歸平靜。
這個過程其實不過只有十數分鐘,我壹直目不轉睛地屏息凝視。這是我到這裏的四個月以來與卡瓦格博的第壹次神秘相會。
月光下的卡瓦格博。這座神山從未有人登頂過,山下有燈光的地方是飛來寺村。
10月末,我要離開村子了。那天,我正在屋裏打包行李,紮西手裏拿著什麽東西走進來。“小林,這是我的壹點心意,拿回日本喝吧。”他這麽說著遞給我壹壺酒。側面寫著:“臨別贈日本友人,明永村長,紮西。”我非常喜歡這個禮物。阿尼和阿佳分別送了壹袋核桃和壹袋糌粑,碩大的袋子讓我感到有些為難,但明白這出自他們的真情厚意,我感激地收下了。
紮西說:“雖然近期也許不能再來了,但等到我們頭發白了的時候壹定能再見面的。”
“謝謝!我壹定會再來的。”
我倆緊緊地握手。
對於和他的相識,我的內心有切實的感受,這是我第壹次如此沒有保留地信任壹個其他國家的人。因為和紮西以及村民們的相處,我關於山的思考發生了變化。梅裏雪山不再是壹直以來的“攀登目標”而已,而變成了叫“卡瓦格博”的神山。
我問阿尼:“您最喜歡哪個季節呢?”
“當然是冬天過春節那段時間啦,我們會做山壹樣多的好吃的,跳壹整天的舞呢。”
我聽到這個回答,心裏就暗暗定下了再度拜訪這裏的時間。
傍晚時分,村裏的朋友們來告別,還有人帶酒給我作為分別禮物。
從德欽來的車到了,我們將遺體和遺物裝上車。天擦黑的時候,我在村裏人的目送下告別了明永村。我們都微笑著約定再見面。 汽車 開出村子後我再次擡頭仰望。和我來時壹樣,卡瓦格博隱藏在沈沈的雲霧中。
“呀拉索!”向著卡瓦格博的晨禱。
作者 小林尚禮 郭凈
摘編 李永博
編輯 徐悅東
校對 李項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