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正素與秦檜善,檜為執政,與居正論天下事甚銳,既相,所言皆不酬。居正疾其詭,見帝言曰:"秦檜嘗語臣:'中國人惟當著衣啖飯,***圖中興。'臣心服其言。又自謂'使檜為相數月,必聳動天下。'今為相施設止是,願陛下以臣所聞問檜。"檜銜之,出居正知婺州。州貢羅,舊制歲萬匹,崇寧後增五倍,建炎中減為二萬。至是,主計者請復崇寧之數,居正力言於朝,戶部督趣愈峻,居正置檄不行,語其屬曰:"吾願身坐,不以累諸君。"呼吏為文書付之曰:"即有譴,以此自解。"復手疏"五不可"以聞。詔如建炎中數。漕司市禦炭,須胡桃文、鵓鴿色者,居正曰:"民以炭自業者,率居山谷,安知所謂胡桃文、鵓鴿色耶?"入朝以聞,詔止之。
召為太常少卿,遷起居舍人兼權中書舍人、史館修撰。帝欲遷趙令(缺)大中大夫,居正奏:"官非侍從不可轉,此祖宗法,若令(缺)以庶官得遷,則宗室為承宣者,不旋踵求為節度,何以卻之?"遂寢其命。上書人陳東、歐陽澈已贈官,居正乞重貶黃潛善、汪伯彥,以彰二子殺身成仁之美。大將張俊遣卒至彭澤,卒故縣吏,怙俊勢侵辱令,令郭彥恭械之,俊訴於朝,帝為罷彥恭。居正言:"彥恭不畏強禦,無可罪。"俊又乞免徭役,居正言:"兵興以來,士大夫及勛戚家賦役與編戶均,蓋欲貴賤上下,***濟國事,以寬民力,俊反不能體此乎?"和州請蠲進奉大禮絹,居正言:"大禮進奉,乃臣子享上之誠,初非朝廷取於百姓之物,若察民力無所從出,不能預降旨蠲之,至使州縣自陳,已為非是,乞速如所請。"除目有自中出者,居正奏:"近習請托,進擬不自朝廷,所系非輕。"因錄皇佑詔書以進。帝皆嘉納。
兼權直學士院,又除兵部侍郎。入對,以所論王安石父子之言不合於道者,裒得四十二篇,名曰《辨學》,上之。又曰:"陛下惡安石之學,嘗於聖心灼見,其弊安在?"帝曰:"安石之學,雜以伯道,欲效商鞅富國強兵,今日之禍,人徒知蔡京、王黼之罪,而不知生於安石。"居正曰:"安石得罪萬世者不止此。"因陳安石釋經無父無君者。帝作色曰:"是豈不害名教邪?孟子所謂邪說,正謂是矣。"居正退,序帝語系於《辨學》首。
出知饒州,尋改吉州。侍禦史謝祖信劾居正兇暴詭詐,傾陷大臣,罷官,屏居括蒼三載。其弟駕部郎居修入對,帝曰:"卿兄今安在?行大用矣。"中書舍人劉大中侍帝,論制誥,帝曰:"王居正極得詞臣體。"侍禦史蕭振論守令賢否,帝舉居正守婺免貢羅、禦炭事,曰:"守臣愛百姓皆如此,朕復何憂。"
起知溫州。是時檜專國,居正自知不為所容,以目疾請祠,杜門,言不及時事,客至談論經、史而已。檜終忌之,風中丞何鑄劾居正為趙鼎汲引,欺世盜名,奪職奉祠,凡十年。檜死,復故職。紹興二十壹年卒,年六十五。
居正儀觀豐偉,聲音洪暢。奉祿班兄弟宗族,無留者。郊祀恩以任其弟居厚,及卒,季子猶布衣。其學根據《六經》,楊時器之,出所著《三經義辨》示居正曰:"吾舉其端,子成吾誌。"居正感厲,首尾十載為《書辨學》十三卷,《詩辨學》二十卷,《周禮辨學》五卷,《辨學外集》壹卷。居正既進其書七卷,而楊時《三經義辨》亦列秘府,二書既行,天下遂不復言王氏學。
晏敦復字景初,丞相殊之曾孫。少學於程頤,頤奇之。第進士,為禦史臺檢法官。紹興初,大臣薦,召試館職,不就。特命祠部郎官,遷吏部,以守法忤呂頤浩,出知貴溪縣。會有為敦復直其事者,改通判臨江軍,召為吏部郎官、左司諫、權給事中,為中書門下省檢正諸房公事。
淮西宣撫使劉光世請以淮東私田易淮西田,帝許之。敦復言:"光世帥壹道,未聞為朝廷措置毫發,乃先易私畝。比者嶽飛屬官以私事幹朝廷,飛請加罪,中外稱美,謂有古賢將風。光世自處必不在飛下,乞以臣言示光世,且令經理淮南,收撫百姓,以為定都建康計,中興有期,何患私計之未便。"權吏部侍郎兼詳定壹司敕令。
渡江後,庶事草創,凡四選格法多所裁定。敦復素剛嚴,居吏部,請謁不行,銓綜平允,除給事中。冬至節,旨下禮部,取度牒四百充賜予。敦復奏:"兵興費廣,凡可助用度者尤當惜,矧兩宮在遠,陛下當此令節,欲奉壹觴為萬歲壽不可得,有司乃欲舉平時例行慶賜乎?"遂寢。有卒失宣帖,得中旨給據,太醫吳球得旨免試,敦復奏:"壹卒之微,乃至上瀆聖聰,醫官免試,皆壞成法。自崇寧、大觀以來,奸人欺罔,臨事取旨,謂之'暗嬴指揮',紀綱敗壞,馴致危亂,正蹈前弊,不可長也。"汪伯彥子召嗣除江西監司,敦復論:"伯彥奸庸誤國,其子素無才望,難任澄清。"改知袁州。又奏:"召嗣既不可為監司,亦不可為守臣。"居右省兩月,論駁凡二十四事,議者憚之。復為吏部侍郎。
彗星見,詔求直言。敦復奏:"昔康澄以'賢士藏匿,四民遷業,上下相徇,廉恥道消,毀譽亂真,直言不聞'為深可畏。臣嘗即其言考已然之事,多本於左右近習及奸邪以巧佞轉移人主之意。其惡直醜正,則能使賢士藏匿;其造為事端,則能使四民遷業;其委曲彌縫,則能使上下相徇;其假寵竊權,簧鼓流俗,則能使廉恥道消;其誣人功罪,則能使毀譽亂真;其壅蔽聰明,則能使直言不聞。臣願防微杜漸,以助應天之實。"又論:"比來百司不肯任責,瑣屑皆取決朝省,事有不當,上煩天聽者,例多取旨。由是宰執所治煩雜,不減有司,天子聽覽,每及細務,非所以為政。願詳其大,略其細。"
八年,金遣使來要以難行之禮,詔侍從,臺諫條奏所宜。敦復言:"金兩遣使,直許講和,非畏我而然,安知其非誘我也。且謂之屈己,則壹事既屈,必以他事來屈我。今所遣使以詔諭為名,儻欲陛下易服拜受,又欲分廷抗禮,還可從乎?茍從其壹二,則此後可以號令我,小有違異,即成釁端,社稷存亡,皆在其掌握矣。"時秦檜方力贊屈己之說,外議群起,計雖定而未敢行。勾龍如淵說檜,宜擇人為臺官,使擊去異論,則事遂矣。於是如淵、施廷臣、莫將皆據要地,人皆駭愕。敦復同尚書張燾上疏言:"前日如淵以附會和議得中丞,今施廷臣又以此躋橫榻,眾論沸騰,方且切齒,莫將又以此擢右史。夫如淵、廷臣庸人,但知觀望,將則奸人也,陛下奈何與此輩斷國論乎?乞加斥逐,杜群枉門,力為自治自強之策。"既又與燾等同班入對,爭之。檜使所親諭敦復曰:"公能曲從,兩地旦夕可至。"敦復曰:"吾終不為身計誤國家,況吾姜桂之性,到老愈辣,請勿言。"檜卒不能屈。
胡銓謫昭州,臨安遣人械送貶所。敦復往見守臣張澄曰:"銓論宰相,天下***知,祖宗時以言事被謫,為開封者必不如是。"澄愧謝,為追還。始檜拜相,制下,朝士相賀,敦復獨有憂色曰:"奸人相矣。"張致遠、魏矼聞之,皆以其言為過。至是竄銓,敦復謂人曰:"頃言秦之奸,諸君不以為然,今方專國便敢爾,他日何所不至耶?"
權吏部尚書兼江、淮等路經制使。故事,侍從過宰相閣,既退,宰相必送數步。敦復見檜未嘗送,每曰:"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之。"尋請外,以寶文閣直學士知衢州,提舉亳州明道宮。閑居數年卒,年七十壹。
敦復靜默如不能言,立朝論事無所避。帝嘗謂之曰:"卿鯁峭敢言,可謂無忝爾祖矣。"
黃龜年,字德邵,福州永福人。登崇寧五年進士第,調洺州司理參軍,累官河北西路提舉學士。呂頤浩見而奇之,入為太常博士。
靖康元年,除吏部員外郎,拜監察禦史,尋除尚書左司員外郎、中書門下檢正房公事,充修政局檢討官。乞令檢正官察通進司,帝從其請。時頤浩再相,植黨傾秦檜,引朱勝非奉京祠兼侍讀,恐中書舍人胡安國持錄黃不下,特命龜年書行,議者譏其侵官。
遷殿中侍禦史。會邊報王倫來歸,龜年劾檜專主和議,沮止恢復,植黨專權,漸不可長。乃上書曰:"臣聞壹言而盡事君之道曰忠,罪莫大於欺君;壹言而盡輔政之道曰公,罪莫大於私己。臣人者背公而徇私,則刑賞僣濫。慮人主之照其奸,則合黨締交,相與比周,熒惑主聽。故附下罔上之黨盛,而威福之柄下移,禍有不可勝言者。伏見秦檜還自金國,陛下驟任,不壹年而超至宰輔,乃不顧國家,盜威福在己,欲永塞言路。"書上,檜罷,並劾檜黨王〈日奐〉、王昞、王守道,皆罷之。檜乃授觀文殿大學士、提舉江州太平觀,官如故。龜年又奏:"比論檜徇私欺君,合正典刑,投諸裔土,以禦魑魅。今乃任便居住,雖陛下曲全大臣之禮,秦檜奸狀暴露,復寵以儒學最上職名,俾優遊琳館,聽其自如。律斷群盜,必分首從,為之從者皆已伏誅,獨置渠魁可乎?"又曰:"臣聞恩莫隆於父子,義莫重於君臣。不義則後其君,不仁則遺其親。君親既然,則何忌憚而不為。檜厚貌深情,矯言偽行,進迫君臣之勢,陽為面從;退恃朋比之奸,陰謀沮格。上不畏陛下,中不畏大臣,下不畏天下之議,無忌憚如此。欺君私己,有壹即可黜,況檜之欺與私顯著者為多乎?"章凡三上,遂褫檜職。復上章曰:"檜行詭而言譎,外縮而中邪,以巧詐取相位,奸回竊國柄,收召險佞,蟠結黨與。陛下以智臨而辨之早,以剛決而去之速,故端人正士,舉手相慶,蓋以公天下之同惡耳。臣願陛下發明詔,以檜潛慝隱惡暴白於天下,使知陛下數易相位真不得已也;又所以破為臣奸膽,庶朋比之風不復作矣。"除太常少卿,累遷起居舍人、中書舍人兼給事中。
侍禦史常同言龜年陰結大臣,致身要地,又交結諸將,趣操不正,罷歸。司諫詹大方希檜意劾龜年附麗匪人,搢紳不齒,落職,本貫居住。卒,六十三。
龜年微時,永福簿李朝旌奇之,許妻以女。龜年既登第,而朝旌已死,家貧甚。或勸龜年別娶,龜年正色曰:"吾許以諾,死而負之,何以自立。"遂娶之。任子恩,先奏其弟之子,人皆義之。子衡,仕至湖南提舉。
程瑀,字伯宇,饒州浮梁人。其姑臧氏婦,養瑀為子,姑沒,始復本姓。少有聲太學,試為第壹,累官至校書郎。為臧氏父母服,服闋,除兵部員外郎。適高麗使回,充送伴使。先是,使者往返江、浙間,調挽舟夫甚擾,有詔禁止。提舉人舡王珣畫別敕,遇風逆水澀許調夫。瑀渡淮,見民丁挽舟如故,遂劾珣,珣反奏瑀違禦筆。詔命淮南提舉潘良貴核實,良貴奏珣言非是。
金人入侵,求可使者,瑀請往。未行,會欽宗即位,議割三鎮,命瑀往河東,秦檜往河中。瑀奏:"臣願奉使,不願割地。"不報。至中山,諸將已得密諭,城守不下。瑀與金使王汭俱至燕山。還,除左正言,即言股肱大臣莫肯以身任天下事,且論:"欲慕祖宗而遹追無術,欲斥奄宦而寵任益堅,欲鋤奸惡而薄示典刑,欲汰濫繆而茍容僥幸,兼聽而不能行其言,委任而不能責其效,茍且之習復成,黨與之私浸廣,最時病之大者。"帝曰:"朕非不知此,慮有未盡,決意行之有失耳。"瑀曰:"事固當熟慮,然優柔不斷,實隳事功。"帝問:"李綱宣撫兩路,外議謂何?"瑀曰:"僉論固以為宜。然綱前與大臣議論不合,須賴聖明照察其心,任之無疑可也。"
金酋斡離不、粘罕爭功,故斡離不欲和,粘罕欲戰,朝廷遣人賫蠟書約余睹,皆為粘罕所得。瑀因言:"金兵圍我重鎮,數月不能解,豈能出塞***謀人之國。莫若遣使議和,然謹飭邊備,徐觀其變。"使未行。瑀復言:"徐處仁庸俗,吳敏昏懦,唐恪傾險,政事所以不振。請盡黜免,別選英賢,***圖大計。"帝嘉納之。
時禦史李光言星變,帝疑以問瑀,對言:"陛下毋問有無,第正事修德,則變異可消。"瑀嘗論蔡京罪,帝因言吳敏庇京,又疑光黨京,謂瑀曰:"須卿作文字來。"瑀辭。改屯田郎官,謫添監漳州監稅。
高宗即位,召為司封員外郎,遷光祿少卿、國子司業。請祠,主管亳州明道宮。尋召赴行在,疏十事以獻。除直秘閣、提點江東刑獄,召為太常少卿,遷給事中兼侍講。
建修政局,其目曰省費裕國、強兵息民。瑀條上十四事,皆切時務。時三衙單弱,五軍多出於盜,瑀言:"李捧、崔增輩各將其徒,張俊、王〈王燮〉本無兵機,今呂頤浩出征,即捧、增輩便可使隸戎行。"帝因言:"頤浩熟於軍事,在外總諸將,檜在朝廷,庶幾內外相應,然檜誠實,但太執耳。"瑀曰:"如求機警能順旨者,極不難得,但不誠實,則終不可倚。"帝然之。
權邦彥除簽書樞密院,瑀言邦彥五罪,疏三上,不報。求罷,除兵部侍郎,不拜,以敷文閣待制知信州。待禦史江公躋、左司諫方公孟卿言瑀不可去,復以為給事中。久之,復命知信州。胡安國、劉壹止言:"瑀忠信可以備獻納,正直可以司風憲,不宜去。"遂復留。頤浩薦席益,既得旨,以禦批示後省官。瑀曰:"益為人公豈不知,何必用?"頤浩曰:"給事不見禦批耶?"瑀曰:"已見矣。公不能執奏,乃先示瑀輩,欲使不敢論駁耶?然益之來,非公福也。"頤浩赧然,即劾益。未幾,以言者罷,提舉亳州明道宮,尋復徽猷閣待制、知撫州,無何,提舉江州太平興國宮。
居父母喪,服除,知嚴州,徙宣州,復奉祠。俄召赴行在,除兵部侍郎兼侍讀。因論:"鄧禹嘗言'興衰在德厚薄,初不論大小'。光武不數年定大業,禹言如合符契。今英俊滿朝,豈無為陛下畫至計者,願厲誌而已。"尋遷翊善。論:"金人入侵,未嘗壹大衄,有輕我心,豈可保其不背盟。宜省費抑末,常賦外壹毫不取於民,民日益厚,兵日益強,使金人不敢窺為長計。"帝曰:"且作十年。"瑀再拜曰:"十年之說,願陛下早夜毋忘。"除兵部尚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