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歲的清華大學老師周士淵翻來覆去壹個晚上無法入睡,身體疲憊不堪,腦袋炸了壹樣。因為工作失意、感情受挫,他心情抑郁,痛苦不堪,仿佛走到了生命的邊緣。最後,他下了決心——自殺!
他晃著身體下床,寫下簡短遺書,在陰森的大廳裏找到壹根繩子,把自己掛在了大廳和套間相通的門框上。萬幸的是,繩子斷了,他摔了下來。他的手在黑暗中亂摸,摸到壹只瓶子,擰開蓋子,壹仰頭,把裏面的液體倒入嘴裏。瞬間,體內烈烈燃燒起來,他昏倒在地……
此後,周士淵全然不知。天亮了,同事上班了,打開實驗室,七手八腳將周士淵送到附近的北京大學第三附屬醫院。液體檢驗結果出來,醫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周士淵喝下的竟是濃度98%的硫酸!
周士淵命懸壹線,搶救爭分奪秒。壹個清華大學老師喝硫酸自殺的消息也在醫院不脛而走。壹位女孩聽說,詫異得小嘴大張,成了O字形。她叫劉雅冬,21歲,清華大學附近的壹家棉紡廠廠醫,因為哥哥患風濕性心臟病住院,她請假照顧哥哥。聽說周士淵的消息,她很擔心,才華橫溢的小夥子救過來了嗎?
四天後,周士淵活下來了。十天後,危險期過了,他被推入病房。醫生對病房裏的病友家屬說:“他的家屬在上海,最近會過來,這幾天大家幫忙照顧下吧。”
“我照顧他吧。”說話的是位年輕女孩。周士淵緩緩扭頭,女孩漂亮文靜,壹雙彎彎的笑眼,甜甜的。他的心怦然壹動,投去感激的眼神。這位女孩,正是劉雅冬。周士淵和她的哥哥住在壹間病房。
劉雅冬詢問周士淵的病況,醫生告知,他的口腔、胃和食管均被嚴重燒壞,在清洗過後做了食道擴張手術,壹旦食管收縮或結疤破裂將導致出血,必須勤觀察。醫生感嘆:“廢墟啊,他的體內壹片廢墟。”
也是醫生的劉雅冬主動承擔起了為周士淵換藥掛點滴的工作,為他擦洗臉部和雙手,見他嘴唇發幹,就為他餵溫水……幾天後,周士淵的親人從上海趕來了,對劉雅冬深表感謝。就在這時,周士淵臉色刷白,哇的壹聲,鮮血噴湧。又是劉雅冬匆匆去叫醫生。
周士淵食道出血,又被推進手術室,打開胸腔,切開氣管,取出堵塞的殘留物……大夥兒都惋惜不已:他即使活下來,不是殘疾也是個藥罐子。待他又壹次搶救成功後,病友離他遠遠的,唯有劉雅冬依然照顧左右。親人私下勸她別再做無謂的善舉,劉雅冬說:“他是清華高材生,我們該幫幫他。”
臥床壹月後,周士淵下地活動了,可說話艱難,嗓音嘶啞。初秋夜深,劉雅冬要回家了,在醫院花圃走廊上,見周士淵獨坐,仰望星空。她悄悄走近,在他的身邊坐下,柔聲問他:“為什麽那麽傻,要喝硫酸呢?”周士淵嘶啞的聲音緩緩道來——
他是上海寶山區人,四個姐姐,兩個弟弟。他從小聰慧,進入清華大學後,又當班長,壹家為他自豪。可留校後,學教育專業的他被分到了牛頭不對馬嘴的汽車專業,深感抑郁,不久前他戀上壹個女孩,鬥膽示愛,遭到同事嘲弄,覺得愧對家人,羞憤自盡。
才華橫溢的人,分外脆弱的心。劉雅冬明白了,他的病根在於心。壹旁,周士淵無助抱住腦袋:“現在,我成了大夥眼裏的窩囊廢了……”劉雅冬壹陣痛心,反問:“妳知道火烈鳥嗎?”周士淵點點頭。
“壹只流光溢彩的鳳凰,經烈火焚燒,從灰燼中重生,叫做火烈鳥。妳不願做只火烈鳥嗎?”沒有等周士淵回答,劉雅冬起身走遠了。
周士淵恍然醒悟。與此同時,壹種微妙的溫暖在蕩漾:接觸以來,他深深地喜歡上了這個女孩,可她會喜歡自己嗎?自己傷得如此慘痛,她是出於善良的幫助吧?忐忑中,周士淵決定,先振作,像那只浴火重生的火烈鳥。否則,哪有愛她的資格。
壹股力量,從他的心中生長。力量的源泉,是宛如仙女的劉雅冬。周士淵積極地配合治療,每天盼著和劉雅冬多呆壹會兒。偶然壹回,他看見劉雅冬在看壹本叫《走出抑郁》的書,翻翻,她平時的壹些說辭、壹些做法,正是書中記載。霎時,他熱淚盈眶:多好的女孩,這些日子以來用心良苦啊!
四個月過去,周士淵準備回上海休養。臨別,他向劉雅冬告別,很費力地吞咽著嗓子,說:“明天回家了,想給妳買點禮物,妳喜歡什麽?”劉雅冬哪能不懂周士淵的心意,可她的心地太善良,擔心拒絕又會傷害他,對他的康復不利,委婉地說:“聽說上海鞋子漂亮,妳幫我捎雙鞋子吧。”就這樣,周士淵拿到了劉雅冬的家庭住址。
20年苦戀也繾綣,另外壹只火烈鳥伴妳起飛
回到上海,周士淵對劉雅冬的思念不斷增加,終於,他無法壓抑自己的情感,鼓足勇氣,揮筆傾訴了大膽得近乎莽撞的奢望:“妳打開了我的生命之燈,也給我留下了思念,我渴望把這種思念變成廝守。如果妳同意,請給我寄張妳的照片。”信發出,周士淵忐忑不安,天天盼著郵遞員的自行車在他家門口停下。
終於,郵遞員在他家門口停下,遞給他壹封北京來信。周士淵急切地打開信封,壹看,猶如範進中舉——信中夾著她的壹張四寸照片!他手捧照片,興奮不已。
1972年夏天,周士淵基本康復,準備回校報到,借機看劉雅冬。他買了壹雙上海產37碼女鞋、壹些焦鹽葡萄幹等若幹禮物。他懷著激動忐忑的心敲開了劉家的門。壹家人都在。劉雅冬的哥哥也康復了。壹番閑聊後,他壯著膽子表明了對劉雅冬的心。
歡聲笑語,戛然而止。“小周啊,我們在醫院幫妳是應該的,如果劉雅冬的做法讓妳產生了誤解,我們表示歉意……”
劉家,書香門第,家教甚嚴。周士淵走後,壹家人都要求劉雅冬與他斷絕來往。理由很簡單:周士淵遭此重創,指不定哪天復發。而且,劉家是回族,周士淵是漢族,不同的生活習慣會產生諸多麻煩……劉雅冬默默聽著,沒敢反駁,但淚光閃閃。
是夜,她腦子裏盡是和周士淵在壹起的場景——她欣賞周士淵的才華,知道他對自己的依賴。如果說,給他留地址只是不想傷害他,後來寄照片,就是真的心動了。可家人說的也有道理,她怎麽抉擇?第二天,她把心中的猶豫,寫信告訴了周士淵,順便也試探他:這次妳又遭到拒絕,不會想不開吧?周士淵回信:有點失望,但不會發生上次的事件了。妳放心。然後,他小心翼翼地問,其實生活習慣不是問題,若幾年內我的身體康復了,能否贏得妳的家人同意?
不久,他收到了劉雅冬的信:家人答應給五年,五年沒發病,同意我們交往。周士淵苦澀中,感到了絲絲甜意。他不知道,讀到他的信,劉雅冬非常欣慰。既欣慰他在成熟,也欣慰他愛得堅定。劉雅冬有主意了,此生跟他!
家人敵不過她的軟硬兼施,也知道她的小心思,刮刮她的小鼻子,用上了拖字訣:整整五年,不愁為劉雅冬找不到合適人家、結婚成家。可他們沒想到,劉雅冬壹個也看不上。壹次,朋友給她介紹了壹機關科員,小夥子很帥氣,能說會道。可劉雅冬當口壹句:“我心裏已經有人了。”對方尷尬離去。
醫生建議,學校批準,周士淵又請了四年長假。他壹邊看書養身,壹邊給劉雅冬寫信,有時信發出去了,壹連數月甚至半年沒回音,他安慰自己,或許信讓她的家人扣下了。他沒有猜錯,事實如此。在他休養的第三年,周士淵到北京壹趟,找到劉雅冬,久別重逢,兩人商定,再等上壹年多,五年之約就到了,壹定可以贏得家人同意了。可他們想錯了。1976年,周士淵去劉家,結果吃了閉門羹。此時,周士淵已30歲,劉雅冬已26歲,到了談嫁論嫁的年齡,可沒有辦法挽救他們的愛情。
同年,周士淵被清華大學派往河南三門峽水電站。又壹次分開,又壹次情感煎熬。周士淵的壹家人著急了,姐姐四處張羅,可周士淵心不在焉。母親和姐姐哭勸他不要在壹棵樹上吊死,可周士淵說,心裏裝不下第二個人,如果能和劉雅冬在壹起,再等幾年也願意。
屋漏偏逢連夜雨。1979年,他的身體再次不適,吃不下飯,肚子痛起來滿頭大汗。他又住進了北大三院。經檢查,他的胃黏膜多處燒成了炭末,必須馬上手術。劉雅冬聞知,慌忙來到醫院,詢問病情。醫生告知,當年已經切除燒壞的部分,但硫酸濃度太高,他的身體內猶如廢墟,幾年下來,有些好的部分也腐蝕成了炭末……兩次手術,他的胃部切除了70%。那些日子,劉雅冬守在周士淵床前,無比心疼。
幾天後,周士淵滿心的溫暖,變成了滿心的歉意,他拉起劉雅冬的手:“我們有緣無分,我耽誤了妳這麽多年,妳重新找人成家吧。”劉雅冬怔怔地流了壹會兒淚,說:“記得火烈鳥嗎?”周士淵點點頭。
“火烈鳥還有壹個特點。”劉雅冬說,“它們壹生只有壹個伴侶,不離不棄。壹只折翅,另外壹只就會煢煢孑立,至死不渝。”那語氣,又溫柔,又堅定。
劉雅冬越這樣,周士淵越不想耽誤她。他決定為愛放手。在上海休養的他不再給劉雅冬寫信,也不回劉雅冬的信。壹年後,周士淵回到清華大學,同樣把這份思念深深地埋在心底,哪怕,他會壹次次撫摸劉雅冬的照片,壹次次控制不住自己的腳步,到了她的單位門口,也毅然折回了。
或許她已結婚,周士淵這樣想。為了淡化思念,他把時間安排得滿滿的,白天備課,晚上讀書,周末泡在圖書館。寒暑假,已經名滿天下的他,甚至像個學生壹樣,到北大、到人大,到處當旁聽生……日子煎熬著,周士淵成了不食人間煙火的學者。
1989年8月5日,周士淵偶遇北大三院的醫生齊大夫,齊大夫是當年的主治醫生,聊天時,齊大夫問:“妳和小劉什麽時候結婚啊?人家都等妳10多年了。”周士淵苦澀地笑了笑,說好久沒聯系了。齊大夫楞了楞,說:“昨天小劉還到醫院去了,我問她結婚了沒,她說,沒。然後壹副不想說話的樣子。我還以為,妳們吵架了呢。”
周士淵心頭壹顫,淚如泉湧。昨天,8月4日,正是自己當年自殺的日子。他趕忙詢問內情,齊大夫告訴他,劉雅冬在三年前調到了中國政法大學當校醫……周士淵飛車趕到那裏,大汗淋漓地找到了劉雅冬。十幾年風霜中,兩人都已步入中年。在壹家餐廳,周士淵問:“妳沒有結婚嗎?”劉雅冬反問:“妳結婚了?”
“沒有。”說完,周士淵幾乎情緒失控了,壹壹倒出了這些年心中積蓄的思念。從來文靜的劉雅冬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揮拳往周士淵身上捶了兩三下,委屈地說:“妳以為我這些年等妳容易嗎?妳躲啊,我還以為,妳真會躲到我老了,再來找我。”周士淵的心被劉雅冬的眼淚打濕了。他緊緊攥住她的手,堅定地說:“我們以後再也不分開了,誰也拆不散我們了。”
失聲嗓子迸出最強音:“人生可以美得如此意外”
從相識,到相愛,到今天團聚,整整18年過去了。從青年,到中年,壹對有情人終於在壹起了。周士淵提出結婚,劉雅冬很開心,可平靜下來,她表示,這些年家人很不理解,更不支持,如今母親年歲已高,哥哥心臟病嚴重,形式不重要,在壹起就好。
周士淵表示贊同,兩人生活在了壹起。
可是,幸福剛剛開始,命運給他們開了壹個天大的玩笑——也是心情愉快,周士淵工作更加努力,1990年夏天,《清華大學學報》的繁重編務、經常口幹舌燥的授課任務,突然令他失聲了!
又壹次住院,手術,打通氣管。手術之後半個月了,他的嗓子依然無法發聲。當過醫生的劉雅冬急了,照料他之余,全部時間紮到了圖書館中,然後抱回了壹堆醫學資料,又逐壹整理,然後,開始指導周士淵恢復語言能力。周士淵失語的根源是他的氣管手術,氣流不足,阻礙發音。另壹方面,他的急火攻心,導致幾個器官不能正常配合……劉雅冬第壹步讓周士淵練習腹肌,增加氣流底氣。同時每天早上陪他壹起練氣功,促進氣流順暢。壹周後,正練氣功,周士淵突然踩到壹塊石頭,險些摔倒,猛然間,喉嚨發出了壹聲“啊”。劉雅冬驚喜交加:“妳再啊幾聲。”周士淵照做,果然,他又能發出聲音了!而且,他的聲音要比原來高亢得多。“我的嗓子恢復了。”熱淚盈眶之時,這是周士淵說出的第壹句話。
兩月訓練後。這天,買菜回家的劉雅冬打開門,聽他在高吟:“從今天,我擁有陽光心態/這是我生命的點金石/這是我生命的魔術師/這是我生命的北鬥星/這是我生命的諾亞方舟/更是我生命中壹盞奇妙無比的神燈……”劉雅冬無聲笑了。不容易啊,這個男人,無論身體,還是心靈,都從那片廢墟中站起來了!
那天晚上,兩人喁喁私語。劉雅冬感嘆他的不易。他笑了:“妳不是壹直跟我說火烈鳥嗎?”劉雅冬不明他的用意,點點頭。“我也講壹個。”周士淵說,“樓蘭古國有種奇特的鳥,壹直往南飛,直到天火點燃羽毛,將火種帶回樓蘭古國。樓蘭子民稱為火烈鳥。當樓蘭王子受困,火烈鳥就火光迸現,顯示超常神力,全身被耀眼的光焰籠罩,尖利的喙成為最鋒利的刃,保護王子。”說完,周士淵深情凝視愛人,又補上了壹句:“妳,就是守護我的火烈鳥。”
1991年初冬,劉雅冬接到母親電話:“這麽多年過去了,妳也應該有個歸宿,妳們這麽恩愛,辦了手續吧。”老人的話,讓劉雅冬潸然淚下,周士淵緊緊地抱住了她,說:“我們明天去領證。”壹對整整守候20多年的戀人,終於獲得了家人認可。
2000年,周士淵偶然看到壹句話:“我們的行為受到品味、情感、偏見、欲望、愛、恐懼、環境和習慣的影響,其中最厲害的就是習慣。”他恍然大悟,從此研究“習慣學”。數年潛心研究,他倡導的習慣學引發強烈關註。這些年,許多教育專家在國內掀起壹股習慣培養的熱潮。“用腳做學問”的林格、發表許多重大影響的教育觀點的孫雲曉……他們不約而同尊崇他為“我國習慣研究第壹人”——他的研究成果將促進我國教育事業質的飛躍。
這些年來,他無數次以教育家、演講家、心理學家的身份,站在清華大學、北京大學、許多中央機關、北京奧組委的講臺上,用幽默的語言和真誠的話語博得了無數聽眾、無數學子的陣陣掌聲。
周士淵名聲日隆,事業輝煌。猶如壹只火烈鳥,他從那座身心俱碎的廢墟上,用傳奇壹般的姿勢起跑,不斷奔跑,終於起飛了。自始至終陪伴他的,是他的愛人、另外壹只火烈鳥——劉雅冬。
感激妻子如火烈鳥壹般的守候,紀念自己的浴火重生。2013年1月,周士淵寫下了新著《人生可以美得如此意外》(清華大學出版社),序言中,他嘲笑自己曾是“清華園敗得最慘的人”,幸運的是,“敗至盡頭,壹份人間珍貴的愛情,令我充滿信心。”
編輯/夏誌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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