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壹個臘冬的深夜,寒風瑟瑟,薄冰猶存。我在壹家酒店喝了個酩酊大醉,恰好“寶馬”也被朋友借走了,只好迷迷糊糊地沿著大街獨行。我穿著厚厚的棉衣,毛褲,卻還是凍得直打哆嗦,借著酒勁,在打起精神。整條大街除了偶爾幾輛豪華轎車奔馳而過外,空若無人,冷冷清清,何況在這樣寒凍的深夜則就更顯得有幾分淒涼感。我抖了抖肩膀,拉上了些外套拉鏈,若有所思地低頭前行。
除了兩行路燈給我微薄的暖意外,壹切在我心中都顯得是那麽淒楚楚的。“我真的希望只有白天,沒有黑夜;只有溫暖,沒有寒冷;只有開心,沒有傷感;只有——”正在我沈寂思緒的時候,壹個沙啞的嗓音打斷了我的思緒。“叔叔,叔叔——叔叔”壹連幾聲是那麽微弱而又是那麽清晰。我本能地駐足而尋,聲音卻沒有了。我的眼前仍是空曠曠的。我揉了揉眼睛,還是沒發現什麽。壹種莫名的恐慌不由地湧入心間,我害怕又是壹個滑稽取巧的騙局。
我正要拔腿疾速前行,又時壹聲“叔叔”迫使我停了下來。隨後又是幾聲,聲音越來越大了。我轉過頭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定睛壹看,壹個清瘦的小男孩蜷縮著蹲在壹個商店的拐角處。也許本能善意的舉動促使我走了過去。他牙齒緊咬嘴唇,雙手來回不停地摩擦,最後兩腿直打顫的站立了起來,彬彬有禮地說:“叔叔,您可以幫我壹個忙麽?”我確定他就是在叫我,可是又知會幫他什麽呢?世界怎麽大,無奇不有,何況又在深夜?我不敢回答,也沒有回答。
說不清是拿錢消災的傳統觀念,還是樂於助人的天性品質,我很自然地從口袋裏掏出壹張壹百元的鈔票,說:“是餓了麽?是冷麽?這壹百元錢妳先拿去著去旅店住壹夜,然後吃壹頓飯,明天去買壹些用品,還有找壹份工作,生活總會好起來的。”
他用力的搖了搖頭,隨即便是熱淚盈眶,滾燙的淚在憂郁的臉上很快結成了些許冰花。他低沈的聲音有幾分央求,更多是乞求:“叔叔,可以麽?”壹個男孩的淚水都流出來了,我還有什麽理由可以拒絕呢?可是他起初就沒有說到底要我幫什麽啊!他究竟要我什麽啊。我真的有壹種前所未有的心驚膽寒的恐懼感,思想也在猛烈的撞擊,不過很快,我就鎮定了。
我又打量了他壹番,他穿著壹雙破舊但很幹凈的平底球鞋,樸實的褲子,不過上裝確實女人的棉襖,而且還有好幾個補丁,但貌相還有幾分書生氣。我猜想,他可能是壹個鄉下孩子,與家人鬧了別扭獨自跑到城裏想尋找壹個傾訴的空間,無果後,在舉目無親,無所求助的大城市又想家了,可是又無法去面對,想要我——我看他不像那種“可憐兮兮”的騙子,壞人,便輕輕地點了點頭。
說時遲,那時快,他壹手壹把抓住我的手,壹手飛快地從衣兜裏掏出壹把銀幣塞到我的手上,在哭泣聲中輕輕地說:“叔叔,能幫我買兩個煎餅麽?這些硬幣剛好兩元錢。謝謝叔叔了。”
我萬分驚訝,感到很奇怪,看了看表,已經10點40分了,詫異道:“天這麽晚了,現在店門都關了,哪兒有賣煎餅的呢?剛才妳為何要搖頭呢?”他用手指了指前面,說:“前面150米處還有壹個小攤在‘營業’。”
我感覺這是壹句莫名其妙,似乎很荒唐的話。我知道,自從去年元月以來,這條商業街禁止擺設攤位,以免影響市容。既然許諾了別人,我不好直駁,更不好拒絕,害怕傷害壹個小孩的心靈。我很想問他為何不親自前去買餅而又止住了,只能按他的要求去做來滿足他小小的心願。
手中的硬幣還帶著小孩的體溫,我試圖將硬幣還給他,卻被拒絕了:“媽媽告訴過我,不要隨意用他人的錢物,哪怕是不用還的。用自己掙來的錢,內心才會充滿無比的舒坦和愉悅。再說,這些硬幣放在兜裏也不方便。我在這裏等妳,好麽?”
他的話好似沖著我來的,猶如壹根鋼針直刺我心窩,讓我心痛難忍。我不知道我以前用我存折上的錢是否那麽舒坦和愉悅,不禁臉羞泛紅,辣燙辣燙的。
他的身體可能凍僵了,蜷縮壹起又倚墻蹲靠下來。憑著直覺,我不相信這預示壹個壞結局,而是壹個感動人心的故事。我捏緊了硬幣,轉身離開——我給他買了餅,他又去往何方呢?他大約18,19歲,又漂泊流浪在街頭,會幹壞事麽?他將來又怎樣呢?我剛才的直覺頓然煙消雲散,壹種不祥的預兆有醞釀而生。我掏出手機給公安部門壹個朋友打了個電話,壹是防不測,二是我幫不了,公安也可以幫助他啊!
沒走壹會兒,果然有壹個小攤赫然映入我眼簾。“天那,見鬼了!那小孩的話怎麽就這麽靈啊!”我胡亂猜疑,而又無退路,只好鼓足勇氣做最後的試探——反正我公安朋友在15分鐘內未接到我的電話便即出警。
我走到了小攤前,看見那裏就是壹口平底鍋,下面爐竈的煤炭還略有壹絲零星火光,旁邊還有壹位嚴重駝背的農家太婆,頭發全白的透亮,看來壹定是位操勞過度的老母親。她面部黑瘦,僅僅可見的是整個骨架輪廓,兩眼很明顯的凹陷進去,眼光是那麽暗淡,壹種悲淒的眼神——簡直就是壹個死人,只有枯瘦如材的兩只手在緊張地打理著包裹才證明他還活著。
我站了壹會,顯然他還沒註意到我。我兩眼壹瞟,赫然看見壹張告示牌,上面標題:祝好心人壹路平安。下面文字便介紹了壹個令人很心酸感傷的故事。她的兒子在大學患重病,已被迫停學,她為了兒子,不得不不分日夜賣餅來籌集醫療費。兒子是她精神的頂梁支柱,她希望過路人多買她的餅和得到社會人士的資助。她還承諾資助者必須留下姓名和詳盡地址,以便擇日奉還。
“不會又是壹個騙子吧!壹些人總是借大學生名義來騙錢。”我小聲嘀咕著。她似乎聽見了,立即盡量直立起身,忙歉意地說:“對不起,對不起,讓您久等了。您要買餅吧?!這裏還有兩張雞蛋餅,最後兩張,餅又大又厚,油也多,蛋黃也多!僅壹元錢壹個。”“天那,怎麽又這麽巧,剛好兩張,難道真的見鬼了!”我心裏充滿了疑惑,隨而又鎮定道:“那就都買了吧!”“先生,是打包麽?”她很柔和地詢問著。
“當然,誰會在這樣的鬼天氣,而且在這樣的鬼深夜吃夜宵。”我肯定了。
“哦,先生,可以用壹次性筷子串起來帶走麽?”她試探著問。
“妳沒有袋啊!”我不耐煩地頂了壹句。
“先生,對不起,剛才的餐巾紙和袋都被大風吹跑了。”她有幾分尷尬,又有幾分窘迫。她眼睛流露出好些期待我諒解的目光。
我不學屑壹顧地看了壹眼,氣沖沖地說:“得了,得了,別這樣磨蹭了。”繼而我又補充著,“壹次性筷子老影響市容,不是為了壹個小孩,我才懶得答理妳,準是壹個騙子。”
老太婆沒有應聲,只是麻利地用筷子串好了餅雙手遞給我,說:“先生,您的餅!”
我正要去接,看見餅上又覆蓋著些許冰花,便沒有去接,只是故做了壹個搔腦袋的姿勢,冷若冰霜地質問:“餅怎麽這樣啊!放在冰箱凍過啊!”
“對不起,煤炭燒盡了,快沒火了,就兩張了!回家熱熱就可以了,挺好吃!”她有氣無力的低聲解釋。
“得了,得了,不是為了孩子——”
“帶個小孩不容易啊!這樣吧,兩張餅就壹元好了!”
我付了壹元錢給她,用手接過筷子,卻無意碰見她的手,冰冷冰冷的。我真的開始害怕壹個人獨行。她究竟是何許人!我不想再看見這樣死人氣息的場面,轉身就走了。
“唉,這年頭生意真難做啊!孩子病重,想掙錢也沒個像樣的地方。不是城管來抓,就是稅務來要,什麽時候才是窮人的盡頭啊!”她氣若遊絲的話還是被我聽見了,但為了兒子又無可奈何地煎熬著這樣痛苦的日子。
我回過頭,看見她兩眼充滿了幸福的淚花,淚水齊行而下。這時,我才留意到她沒有穿綿襖,穿的是壹件再單薄不過的毛衣,上面也有好幾個補丁呢!我似乎感悟到她說的話和她身旁的招牌,還有她現在的處境是極其的吻合。我很想回去問個究竟,去給些她什麽,腳步卻還是不聽使喚地朝小孩走去。
小孩還在那個角落蜷縮,看見我拿過了兩張餅,笑容撲面如花綻開,站了起來禮貌地向我鞠了個躬,說:“謝謝,謝謝,謝謝叔叔了!”我把煎餅遞給了他,解釋道:“上面還有些許冰花。天冷了,爐火熄滅了,也不知道她是怎麽幹的!”
“不允許妳這麽說!我喜歡吃帶冰花的煎餅,其實它很甜!”小孩似乎有些生氣了。
“好了,我不說了。對了,還有壹元錢硬幣還給妳!”我又把多余的硬幣塞給了他。
“為什麽呀!不是壹元壹個麽?”小男孩驚奇地叫了起來。
“她說是壹元壹個,可她也說只要壹元啊!還說什麽餅又大又厚,油也多,還有——”
“不允許妳這麽說!我就是喜歡吃這樣的餅!”沒等我說完,他搶著說,而且更加生氣了。
“妳瞧這樣的餅能值壹元壹個麽?”
“不允許妳這麽說!我樂意花壹元錢去買!”小男孩似乎吼了起來,用尖銳的語氣頂駁著。
我似乎感覺到小孩有股倔勁,便沒有理會,也沒有往深處想。我知道這樣繼續下去,有可能傷害他,甚至鬧得僵化,便將話題急轉開去:“那妳在這兒幹什麽?打算待會去做什麽?”
小孩快活的告訴我:“等我的媽媽!”
“妳的媽媽!天這麽晚了,妳媽媽在哪兒呀!”我好奇又頗同情地問。
他用手指著前買內收拾攤位的“老太婆”,驕傲地說:“看,那就是我的媽媽!”
我恍然大悟,壹切為時已晚,沒想到今夜遇到這麽壹對偉大的母子感受到壹股母子深情的熱浪澎湃在這條商業街,不,是整座城市。我此刻再無壹絲寒意,全身暖烘烘的。我倒像是做錯了事的小孩壹樣羞愧難容,不由地對這對寒冬母子肅然起敬!最後,我帶著好奇道出了心中的疑惑:“那妳今夜為什麽要花自己的錢,而且非要我去買不可呢?”
“叔叔,剛才對您的態度不好,請原諒。今晚10點,我來的時候,她僅剩下兩張餅了。媽媽說,如果沒人來,她至少壹直要堅守到深夜12點半。我知道她今夜肯定是賣不出去了,可是媽媽的身體不好,怎能禁得住這樣的寒風加冰凍呢?媽媽明天又不會吃早餐了。”
說完他的眼淚奪眶而出,洶湧地落在手中的煎餅上,很快,餅上又增添了些許冰花。我還未來得及安慰,他便將煎餅塞到了我手中,說:“叔叔,送給妳吃,補充補充熱量吧!祝好人壹生平安!對了,過些天便是春節了,祝您新春快樂!身體健康!合家歡樂!”
話音未落,他轉身便向他的母親跑去——我握著手中的筷子,望著小孩遠去的背影,不知如何是好!不知什麽時候,我發現自己的眼睛也濕潤了。很快,他們母子倆拐進了壹條小巷——不久,警笛聲大作,呼嘯而來,隨後又是幾輛豪華轎車接踵而止。憑借著路燈,我看清了那些熟悉的車牌號,是稅務局的車輛。我索性地躲在壹個昏暗的角落,掏出了手機——壹會兒,天空飄起了雪花。我邊走邊啃著手中的煎餅,正如小孩說的那樣——很甜,餅上的餅花更是尤其的甜。不是親眼所見,難以想象壹個母親為了孩子會吃多少苦,留多少淚。
我明白:他媽媽少賣了壹元錢,壹定要節約壹頓早餐來彌補上。要是她沒有少賣錢,而又偏要節約壹頓早餐錢,那豈不是又多積攢了壹元麽?也許明天是這樣的!多麽偉大的母愛啊!而明天這個小孩又會吃早餐麽?畢竟——我深深地疑惑不已,強烈地責備自己。
第二天,我向那家建築公司經理退還了“寶馬”轎車,隨後又取出那張存折的所有錢,並補上了壹些錢,把它們都打入了市廉政帳號。我不知道何時會被紀委“請”去“做客”,也不知何時敢向世人講述這個讓我改邪歸正,又感人肺腑的故事。我掏出自己的錢在壹家店鋪買了同樣的煎餅,吃得心裏的確是那麽舒坦和愉悅,卻感到始終沒有那小孩母親做的煎餅那樣甜。
夜裏,我想再吃壹次那位老媽媽的甜餅,卻沒有找到——我多次撥開窗戶,借助高樓尋找他們的身影,卻始終沒有發現他們。現在,我習慣了打開那壹扇窗戶——春節將至——陶淵明的世外桃源讓人可欲不可求也,而如今這樣的寒冬母子情又停泊在何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