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考分初試、復試和終試三輪。兩輪過後,每壹種樂器只留兩名樂手,兩名再砍壹半,二比壹。 終試在藝術學校階梯教室。
房門開處,室中探出壹個頭來。探身者說:“木笛,有請朱丹先生。” 聲音未落,從壹排臘梅盆景之間站起壹個人來。修長、纖弱,壹身黑色雲錦衣衫仿佛把他也緊束成壹棵梅樹。衣衫上的梅花,仿佛開在樹枝上。
走進屋門,朱丹站定,小心謹慎地從絨套中取出他的木笛。之後,擡起頭,他看見空蒙廣闊之中,居高臨下排著壹列主考官。主考席的正中,就是那位聲名遠播的丹麥音樂大師。 大師什麽也不說,只是默默打量朱丹。那種神色,仿佛羅丹打量雕塑。 半晌,大師隨手從面前的壹疊卡片中抽出壹張,並回頭望了壹下坐在身後的助手。助手謙恭地拿過卡片,謙恭地從臺上走下來,把那張卡片遞到朱丹手中。 接過卡片,只見上面寫著——在以下兩首樂曲中任選壹首以表現歡樂: 1.貝多芬的《歡樂頌》;2.柴可夫斯基的《四小天鵝舞》。
看過卡片,朱丹眼睛裏閃過壹絲隱忍的悲戚。之後,他向主考官深深鞠了壹躬。擡起眼睛,躊躇歉疚地說: “請原諒,能更換壹組曲目嗎?” 這壹句輕聲話語,卻產生沈雷爆裂的效果。主考官們有些茫然失措起來。 片刻,大師冷峻發問:“為什麽?” 朱丹答:“因為今天我不能演奏歡樂曲。” 大師問:“為什麽?” 朱丹答:“因為今天是12月13日。” 大師問:“12月13日是什麽日子?” 朱丹答:“南京大屠殺紀念日。”
久久。久久。壹片沈寂。 大師問:“妳沒有忘記今天是什麽考試嗎?”
朱丹答:“沒有忘記。”
大師說:“妳是壹個很有才華的青年,藝術前途應當懂得珍惜。”
朱丹答:“請原諒……”
沒等朱丹說完,大師便向朱丹揮了揮手,果決而又深感惋惜地說:“那麽,妳現在可以回去了。”
聽到這句話,朱丹眼中頓時湧出苦澀的淚。他流著淚向主考席鞠了壹躬,再把抽出的木笛輕輕放回絨套,轉過身,走了。
入夜,石頭城開始落雪。
沒有目的,也無需目的,朱丹追隨著雪片又超越雪片,開始他孤獨悲壯的石頭城之別。
朱丹不知不覺地走到鼓樓廣場。穿過廣場,他又走向坐落在雞鳴寺下的南京大屠殺死難同胞紀念碑
臨近石碑是壹片瑩瑩輝光,像曙光萌動,像蓓蕾初綻,像彩墨在宣紙上的無聲暈染。
走近壹看,竟然是孩子方陣。有大孩子,有小孩子;有男孩子,有女孩子;他們高矮不壹,衣著不壹。
明顯是壹個自發的群體而不是壹支組織的隊伍。堅忍是童稚的堅忍,緘默是天真的緘默,頭上肩上積著壹層白雪,仿佛壹座雪松森林。每個孩子手擎壹支紅燭,壹片紅燭流淌紅寶石般的淚。
紀念碑呈橫臥狀,像天壇回音壁,又像巴黎公社墻。石墻斑駁陸離,像是胸膛經歷亂槍。
頃刻之間,雪下大了。雪片密集而又寬闊,仿佛紛紛絲巾在為記憶擦拭銹跡。 佇立雪中,朱丹小心謹慎地從絨套中取出木笛,輕輕吹奏起來。聲音悲涼隱忍,猶如脈管滴血。寒冷凝凍這個聲音,火焰溫暖這個聲音。墜落的雪片紛紛揚起,托著笛聲在天地之間翩然回旋。 孩子們沒有出聲,孩子們在傾聽,他們懂得,對於心語只能報以傾聽。
吹奏完畢,有人在朱丹肩上輕輕拍了壹下。 回頭壹望,竟然是那位丹麥音樂大師。大師也壹身雪白,手中也擎著壹根燃燒的紅燭。
朱丹十分意外,他回身向大師鞠躬。 大師說:“感謝妳的出色演奏,應該是我向妳鞠躬。現在我該告訴妳的是,雖然沒有參加終試,但妳已經被樂團正式錄取了。”
朱丹問:“為什麽?”
大師略作沈默,才莊重虔敬地說:“為了壹種精神,壹種人類正在流失的民族精神。”
說完,大師緊緊握住朱丹的手。朱丹的手中,握著木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