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起來這似乎是壹個簡單、直接、不可調和的矛盾:兒子是在美國留學的白領,父母是傳統老人;兒子是同性戀,父母盼著抱孫子。同性戀,無論是在傳宗接代的意義上,還是這種情感模式本身,在中國的傳統文化中都是看不到的。中國強大的家庭倫理,無意識的文化心理因素,對父母的深厚感情,都成為了兒子的羈絆。他擺脫不了責任,更談不上斬斷親情。按照外國人的處理方式,這可能算是壹個黑格爾式的悲劇——個人自由與家庭責任的沖突。最終至少犧牲壹方,沖突得到調和,對立統壹上升到更高的層次。至於那個倒黴的,那就是悲劇的意義了。但中國的方式不喜歡它這麽悲劇,於是大家各退壹步,天就寬了:父母容忍了兒子的性取向,兒子的媳婦離婚了卻留下了孩子,保證了血液循環。
然而,這樣真的聰明嗎?
先說“婚宴”。
這是典型的中式宴會,充滿了中國特色的節日氣氛和娛樂手段。也許今天的婚宴並不總是這樣,但我不認為導演在誇大其詞,我也毫不懷疑類似甚至過分的場景今天仍在上演。然而,當導演像壹個形式主義者壹樣“把石頭變成石頭”,當他把這種熟悉的生活與我們拉開距離,完整地呈現出來的時候,我們就會發現:這是壹場多麽可怕的宴會,瘋狂、混亂、齷齪、荒誕...連導演李安都忍不住親自安排橋段做點評:
壹位外賓莫名其妙地說:“我還以為中國人是內向的數學天才呢。”
壹位來自中國的嘉賓(李安嘉賓)說:“妳正在見證5000年來性壓抑的結果。”
沒錯。
在中國,性處於尷尬分裂的兩個極端。壹方面,它被視為壹種實際行為,既骯臟又醜陋,因而是禁忌,難以啟齒;另壹方面,又是如此光明正大,形式上如此冠冕堂皇,“不孝有三者為大”,以至於我們理直氣壯地擁有了三千個美麗的妻妾。介於這兩個極端之間的是建立在血緣和親屬關系基礎上的儒家倫理。
本文無意深究中國博大精深的文化,也沒有太多的爭論。血緣和親屬關系對中國文化來說確實具有根本性的意義。需要關註的是,如何從這個出發點分裂對待“性”的兩種極端態度。血緣的根本意義絕對不是兄弟姐妹之間的團結友愛,而是性在血脈延續和家族繁衍中的作用和意義。但僅止於生物層面,基金會式作為倫理制度的說服力不夠。因此,血緣自然產生的血緣關系成為更重要的理論支柱。在這種溫情的基礎上,建立了禮儀、政治等等。在禮儀的城堡上,它承擔著傳宗接代的偉大使命,將庸俗原始的“性”理解為壹項光榮的事業——作為壹種手段,通過其崇高的目的獲得自身的合法性。為了與這種高尚相統壹,具體行為和過程的意義被遮蔽了,性成了虛無主義的概念,成了抽象的外殼。但是,無論壹個形式上的意義有多高多抽象,性本身都是不能省略的。皇帝種田的儀式可以欺騙自己,祈求豐收,但是沒有人可以不做愛就生孩子。悖論產生了:性作為繁衍種族的必要手段,是文化的壹個基石,但性活動本身卻與這種文化中的道德規範相沖突。我們的文化多有趣啊!)於是就有了這樣的分裂:作為工具的性在倫理道德的粉飾和抽象中被擡高,而房間裏的藝術和床上的隱秘的東西則被壓抑和回避;性活動本身變成了對目的有害的副作用,兩個人的快感變成了壹個沒來的人的辛苦。更可怕的是,當這壹套倫理道德再也無法靠壹種假設的情感來維系時,就意味著從本我到超我的階梯全部被抽空,倫理道德準則成為壹座僵化的空中樓閣,而建立在自然情感基礎上的制度則與自然情感對立。這個時候,如果妳要追溯仁義禮智的根基,妳甚至可能直接跌入這個自我的世界——沒有溫暖和人性,完全是赤裸裸的動物。
五千年的性壓抑,多麽艱難困苦,可能只有婚宴才是最好的釋放。客人可以噓,喝酒,偷東西,新人則被要求表演有意義的遊戲。在節日氣氛的掩蓋下,沒有人要承擔道德敗壞的責任,壹切都是那麽自然。但不用精神分析也能看出來,這些行為的目的絕不是為了制造快樂,而是為了讓性成為壹種可以談論的東西,壹種可以娛樂的東西,也因此成為壹種可以在壹定程度上分享的東西。這種分享並不是把性作為壹種正常的、必要的、健康的、美好的東西來分享,而是在這個特殊的場合把壹些通常因為汙穢而被忌諱的東西暴露出來,供大家發泄和開玩笑。(正如在我們的傳統中,對性的禁忌不是出於對個體隱私的尊重,不是把性隱私視為道德的法律地位,而是性在道德中的卑微地位。)婚宴上,人們被壓抑的性欲泛濫,欺負伴娘的傳統無非是小範圍的性放縱,而洞房的壓軸大戲則充斥著欲望的變態表現。客人們在無恥地吹噓自己的偷窺癖,而新人則自願和不自願地充當著暴露狂,壹種大眾趣味遊戲,誰也看不到他們的醜陋——禁止就是誘惑,越禁止就是誘惑,越得到刺激和滿足。過度壓抑的欲望借助扭曲的遊戲形式發泄在難得的結婚機會上,就像通過高壓水槍的小孔噴射出來壹樣。或許這種刺激不遜於今天的開場?難怪幾千年來人們都喜歡它。
那麽上面的論證:性只是在傳宗接代的意義上獲得了它的合法性甚至高貴性。再來看父親的形象。
可以說,在大多數電影面前,父親只是壹個傳統的老人。想要抱孫子的願望能讓他從鬼門關掙紮回來。第壹筆似乎暗示了傳宗接代在他心中不同尋常的分量。但總的來說,他和各種影視文學作品裏的老人並沒有太大的區別。所以,他的傳統思想,他的愛好(書法),他在妻兒面前的絕對權威,他的虛榮和愛面子,他的抱孫子的強烈願望——他身上所有的特質都是我們不喜歡但絕對可以理解和接受的,就像我們身邊的老人壹樣;以至於我們真的相信,以這個老人倔強的頭腦,急躁的脾氣,脆弱的身體,如果他的兒子坦白了自己的性取向,就等於間接害死了他的父親——足以讓他壹舉斃命。
電影裏很多次,父親坐在椅子上打盹:蒼老的身體,僵硬的表情,似乎隨時要斷的呼吸,令人作嘔;然而,就是這種腐朽陳舊的思想,和肉體壹樣,卻總是制造出壓抑的氣氛,讓人恐懼。有壹個場景,兒子看到熟睡的父親,忍不住嗅了嗅他的呼吸。這壹刻,他可能真的希望父親去死。這是他潛意識裏殺父的想法,是對無聊傳統的反叛。父親的沈睡是壹個意味深長的隱喻。是壹種讓人想擺脫卻又欲罷不能的可敬又令人反感的傳統。它是壹套陳舊的、腐朽的、頑強的觀念,起著壓抑和震懾的作用。是深入我們血管的文化心理和集體無意識。
所以我們真的相信,父親就是這樣壹個人物,壹個符號。我們可能會責怪他固守傳統觀念,不顧兒子的個人幸福,但我們可以理解和包容他。就這樣,故事變成了壹部老套的倫理片——兩代人都沒有錯,卻活得那麽辛苦。
然而劇情急轉直下:原來父親懂英語,對兒子安排的整個騙局早已有所了解,但只要不影響他傳宗接代的大業,他可以順勢而為,改正錯誤,默許演下去。也許有人認為我父親和西蒙的談話是我父親對同性戀的理解,是對矛盾的委婉解決,所以我有些感動;但在我看來,壹向可愛的郎雄爺爺從來沒有像這壹刻這麽惡心過!這位父親用英語發現了兒子的秘密,但最終還是用中文道出了自己的真實心聲:“如果他們不騙我,我怎麽會有孫子呢?”只要能有個孫子,他不在乎真假,他願意犧牲兒子的幸福,他不考慮媳婦的處境。他做的甚至比壹般的傳統老人還要好——痛苦地(我覺得應該很難),默默咽下兒子是同性戀的事實,然後痛苦地看著兒子發揮出來。只要他能有個孫子,壹切都值了。受到更高目標(傳宗接代)的激勵,個人幸福無關緊要;相對於壹個更高的道德標準(孝順,不孝順),騙婚的不道德可以忽略不計;在高尚抽象的“性”的統籌下,甚至背離傳統價值觀的具體“性”(同性戀)都是無害的。他不介意兒子娶自己不愛的女人,然後容忍兒子享受真正的同性之愛;而這和傳統的結婚生子,然後在外面找樂子有什麽區別?戳穿了所謂的溫情,背後不過是可怕的動物本性——兒子只是生育的工具,媳婦甚至可能不是工具,而是隨時可以被替代的壹部分。這樣的父親讓我涼到心底。如果他還表現得溫柔真誠,那只是這種文化熏陶出來的壹貫氣質,他還有壹顆良心,覺得有點愧疚和包容。
可悲的是,我不能說這樣的父母壹點都不愛自己的兒子。婚禮前,他們擁抱兒子,和他玩耍,咬他的胳膊,叫他“小胖”。那壹刻時光倒流,真的是天倫之樂,壹片深情。我毫不懷疑,這樣壹種純粹而自然的親情——本該是我們倫理道德的出發點和對幸福的追求,卻演變成了對人的壓制和摧殘——已經回到了傳統的立場,在傳宗接代的大業中沒有退讓的余地。其實父親年輕,逃避了婚姻,但小小的反抗很快被強大的傳統擁抱。也許只要結婚對象不是那麽難以接受,父親願意承擔延續香火的使命。對於這種文化傳統,他認可、承接,並將規範內化為道德,他律化為自律,他成為傳統的守護者繼續壓迫下壹代。我想,父親不是死板的,他有感情,有愛,他會感受到矛盾和問題,但他還是站在傳統壹邊,身不由己。他不知道為什麽,要做什麽,要改變什麽——他永遠不能越界。
就這樣,圍繞著傳宗接代的偉大藍圖,大家都在演戲,或者說在戲裏演。第壹,兒子和別人合謀騙父母。父親發現騙局假裝不知道的時候,騙了更高壹級的所有人。但是,父親也不是全知的,母親後來也知道了兒子的取向。父親可能不知道母親的發現,所以母子之間的合夥關系構成了對父親的欺騙。父親不知道兒媳婦要墮胎,母親知道自己無力阻止。這是兒子兒媳對父母的又壹次欺騙。當矛盾最終解決後,兒子說:“我終於給他講了壹個真實的故事。”妳不知道父親知道多少真相,又告訴兒子多少嗎?我不否認生活中我們有時需要出軌,但魯迅先生的“出軌與欺騙”的論斷,不僅適用於以阿q為代表的國民性,在評價以婚宴為代表的傳統文化時,恐怕也是準確的。個體之間的情感需要靠重重的隱瞞和欺騙來維系,每個人其實都是在欺騙和欺騙的虛妄中獲得真實的情感體驗。在壹個謊言系統中,各要素構成了壹個和諧平衡的存在。這可能是中國文化的某種悲哀,但也可能是中國文化的微妙之處:如果我因為我的信仰而獲得了真實的情感體驗,並且我可以通過善意的欺騙把我想給別人的體驗傳達出來,那麽真相本身有多重要?而且經過多個主體之間的層層欺騙和欺騙,真相早已無處可尋。
(以上不是諷刺,但我真的很難判斷。隱藏和欺騙的技術的復雜程度,結構之間的關系以及達到的效果都超出了我的智商,可能是壹個值得繼續思考的問題。)
終於可以回答開頭提出的問題了,就是如何解決故事中的矛盾,這是不是中國人生哲學的高明之處。
在我看來,矛盾的解決是兒媳薇薇個人的、偶然的選擇——影片給出了這樣壹個哲學上“危險的飛躍”的轉折,像喬伊斯的頓悟,像禪宗的大飲。也許是出於母性的光輝,也許是毫無理由,薇薇和魏彤離婚了,卻留下了孩子,獨自撫養。這個轉折從之前的劇情根本推斷不出來,也就是說不是必然的。偉偉的選擇和偉童以及偉童父母的利益或感情無關。她選擇墮胎是順理成章的——騙局不能持續,結束了也沒必要留下孩子。而她的選擇,只為她自己。她想要孩子,但不是作為高家的生育工具。就在事情無法用邏輯推理解決的時候,導演拋出了壹個解決的機會。顯然,薇薇的選擇根本不是基於中國的文化傳統,那不是她的人生哲學。父親最後壹句“高家會感謝妳的”,是我看電影時最後壹次冷戰。和薇薇比起來,這句話實在是太俗太低級了。這是哪門子哲學高明?這種勝利是壹種什麽樣的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