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這個問題很簡單。我是搞當代文學研究的,研究當下的文學和文學現象本來就是我的專業本分。所以,真正的問題是,網絡文學算是當代文學嗎?即使算,那麽是當代文學中有價值的部分嗎?本書中的所有論文都在回答這個問題。不過,我當時決定進入這個研究領域時,並沒有這麽肯定的判斷,甚至不是出於壹種理性的判斷,而是憑著本能的“直覺”。用壹句現在網文圈很流行的話說,是“回到初心”。
但凡談到“回到初心”,往往意味著原來的路走不下去了。五年前,我“回到初心”,也是因為原來的研究道路走不下去了。至於為什麽走不下去了,要從我對“當代文學”這壹概念的理解談起。
在我看來,“當代文學”最根本的屬性是它的“當代性”。優秀的當代文學需要傳達出當下人們最核心的焦慮和精神指向,負載這個時代最豐富飽滿的信息和元氣,並且找到壹種最恰當的文學形式。這個“當下性”其實就是“時代性”。從這個意義上講,所有的文學都曾經是“當代文學”。所謂經典的“超越性”是穿透了那個時代,而不是逃離了那個時代。還是那句老話,不熟知壹個時代的氣息如何勾畫壹個時代的靈魂?如果說,文學是壹個社會的夢幻空間。那麽,文學批評者的工作就有點像釋夢師。我們要在作者有意識的書寫背後,讀出壹個時代的集體無意識;在貌似膚淺的流行背後,讀出人們深層的怕與愛;通過文學潮流的興衰把握時代精神的走向。這是當代文學研究最迷人的地方,也是最吸引我的地方。當代文學研究還有壹個迷人的地方是它的介入性。我們的解讀和判斷能多少影響到作家的寫作、讀者的閱讀,乃至文學史的選擇。多奢侈啊!通過壹種專業性的工作,妳不但可以更有效地認識妳所身處的世界,並且還有可能,哪怕是那麽壹點點,改變妳將要身處的世界。
正是抱著這樣的“初心”,我在留校工作的第壹年就和幾個師弟、師妹們(當時他們正在讀研)成立了“北大評刊”論壇,並且以論壇為核心開設了選修課。那是2004年,那時網絡文學已經渡過了萌芽期,開始蓬勃發展起來,但其燎原之勢遠遠沒有燒到主流文壇。主流文壇依然是文學期刊壹統天下。我們選擇了十種最有代表性的文學期刊,逐期閱讀,逐篇點評,在網站上發表評論。評刊的工作堅持了六年,影響越來越大,當時文壇上幾乎無人不知北大有這麽個論壇,有壹群人在傻傻地讀文學期刊。然而,這個工作越做下去我的內心越是惶恐。因為,對期刊文學了解越深我的失望也越深,這些號稱支撐中國主流文壇的作品,離現實生活太遠,離我心目中的當代文學距離太遠。更讓人悲觀的是,造成這種局面的根本原因不在作家而在體制,那個曾經讓文學產生轟動效應的文學期刊和專業—業余作家體制,由於市場化轉型的失敗、片面追求“純文學”理念等多重原因,已經出現了嚴重的功能障礙乃至壞死,所謂的“文學圈”甚至不是壹個遺世獨立的象牙塔,而只是壹個與自說自話的小圈子。大量的讀者和業余作者流失,特別是年輕人大量流失,伴隨圈子化的是老齡化和邊緣化。這樣的土壤怎麽能產生真正的當代文學?而能產生當代文學的土壤又在哪裏?我在失望中壹步步陷入絕望。這是我的“絕望時刻”。
於是,我把目光轉向了網絡文學。那是2010年前後。這時的網絡文學經過十余年的飛速發展已經非常強大,讀者接近2億,作者號稱百萬。盛大文學已經成立了網絡文學的“航空母艦”,發出“誰更能代表主流文學”的挑戰。按照業內人的估計,此時網絡文學與期刊文學的實力對比,大概是作者百倍之,讀者千倍之。不僅如此,網絡文學在十年的發展中已經形成壹套獨立的生產—分享—評論體系,形成多姿多彩的粉絲部落文化,這壹切都對運轉了60年的主流文學體制和延續了近百年的“新文學”傳統發出挑戰。然而,對這壹切,無論是主流文壇還是主流學術界,都幾乎是漠然的。傲慢與偏見讓我們視而不見。所以,當我停辦當時已成為品牌的“北大評刊”論壇,轉向網絡文學研究時,很多人驚訝,不解,甚至認為是壹種背叛。我也說不清我為什麽要研究網絡文學,讓我跳下去的不希望而是絕望。如果說有什麽希望,就是我相信文學不會死,如果它已經不在我熟悉的地方了,壹定在什麽我不知道的某個地方生長。
第壹次在北大開網絡文學的研究課程確實是壹場學術冒險。因為,對於我們要研究的對象,所有選課的學生都比我這個老師懂得多。他們懂,但是他們不敢說。在他們的閱讀經驗裏,讀網絡小說壹直是壹件不務正業的事。特別是上了中文系,在經典的威壓下,更是上不得臺面。我對學生們說,讓我們先把所有的金科玉律都放在壹邊,回到壹個樸素讀者的本心(那時,還不流行說“初心”)。我們說,“北大是常維新的、改進的運動的先鋒”。我們不必刻意維新,但要敢於相信自己的判斷。當年胡適等“白話文”運動的倡導者就是把引車賣漿者者流讀的白話小說列為正典,1980年代也是北大中文系的學生們壹邊讀卡夫卡壹邊讀金庸,老師們是在學生們的引領下才開始研究金庸小說的,之後才有金庸的經典化。我們要用我們的膽識和學識來守護本心,對於那些曾經陪伴過妳、溫暖過妳、激勵過妳的作品,要心存感激。如果妳覺得它們有價值,就要去捍衛這價值。不管有多少權威稱它們是垃圾,妳都要敢於質疑,這些權威背後的“天經地義”是從哪裏來的,“從來如此,便對嗎?”
在我的鼓勵和慫恿下,學生們拿出了他們深藏的最愛。他們給我帶來了很多驚喜。老實說,這5年來不是我在給他們開課,是他們在給我開課,至少是我們在***同學習。作為老師不是不慚愧的,學生們安慰我說,老師,我們的課堂才是真正web3.0時代的,用戶自己生產內容!他們讓我真正理解了壹個詞:有愛——這是包括網絡文學在內的所有粉絲文化的核心概念。和他們在壹起,我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的選擇,因為我相信,愛在哪裏,文學就在哪裏。
進入網絡閱讀後,我也有了我自己的最愛(我是貓膩的粉絲,詳見訪談),並且與兒子分享了。他當時正上小學。在他成長過程中,金庸和貓膩是我們討論最多的話題。借助那些故事和人物,我們聊做人,聊處世,聊底線,聊情懷,聊什麽叫兄弟,聊什麽是真愛。每當有人問我網絡小說有沒有正能量時,我就會說我兒子就是看網絡小說長大的。這樣的經歷使我敢說,對於網絡文學研究,我也是壹定程度上的(雖然還很淺)“學者粉絲”了。就像“博士”(或稱“窄士”)是今天進入專業學術研究的敲門磚壹樣,在未來的流行文化研究中,“粉絲”也是基本的入場資格。
在研究和探索的過程中,也有很多迷惑。最重要的迷惑有兩個。首先,雖然我們壹直強調要入場研究,要創建壹套獨立的網絡文學評價體系和批評話語,但我們如何擺脫經典文學體系內的雅俗秩序?網絡文學就是通俗文學的網絡延續嗎?第二,我們鼓勵以“學者粉絲”的身份進行研究,但在研究過程中如何確定自己的知識分子立場,我們要告別精英情懷嗎?這兩個迷惑直到我讀到麥克盧漢的媒介理論的時候才有豁然開朗之感。
被譽為“先知”的麥克盧漢半個世紀前就提出了具有“哥白尼式革命”意義的媒介理論。它提醒我們跳出哺育我們長大的印刷文明的局限,從人類文明整體發展的“大局觀”審視人與媒介的關系。從媒介革命的角度出發,網絡文學真正顛覆的不是雅俗秩序,而是構造雅俗秩序的印刷文明自身。未來作為壹個概念存在的其實是“紙質文學”而不是網絡文學,因為網絡是電子文明的主導媒介,今天以印刷形式存在的各種文學都將進入網絡移民。從這個意義上網絡文學的重心在“網絡”而非“文學”——並非“文學”不重要,而是我們今天能想到的和想象不到的“文學性”,都要從“網絡性”中重新生長出來。所謂“內容壹經媒介必然發生變化”,這正是麥克盧漢那句著名警句“媒介即信息”的核心要義。
麥克盧漢理論給我的更重要的啟示是,他認為,在媒介變革之際,先知先覺的知識分子有壹個重要使命,就在在新媒介打擊徹底降臨之前,引渡舊媒介的文明成果。麥克盧漢的媒介理論常使人誤解他在歡呼印刷文明的崩解。恰恰相反,他壹再警戒媒介變革可能帶來的文明中斷。如16世紀古登堡印刷技術興起時,當時註重口頭傳統的經院哲學家沒有自覺應對印刷文明的挑戰,很快被掃出歷史舞臺,隨之而來的印刷術的爆炸和擴張,令很多文化領域限於貧乏。在媒介革命來臨之際,要使人類文明得到良性繼承,需要深通舊媒介“語法”的文化精英們以藝術家的警覺去了解新媒介的“語法”,從而獲得引渡文明的能力。
麥克盧漢的啟示讓我看到了自己工作的真正使命,這是我的“頓悟時刻”。我們研究網絡文學不是為了割裂文學傳統,恰恰是為了延續文學傳統,而我們的入場式研究可以是壹種引導式的介入。當然,在網絡時代任何精英的引導都必須是自下而上式的而不是自上而下式的。我們必須從“象牙塔”進入“控制塔”,按照網絡文學場域自身的邏輯去影響網絡文學的發展。只有這樣,精英批評的“引導”才是真正有效的。
2014年在網絡文學發展史上是十分重要的壹年。這壹年裏,聲勢浩大的“凈網”行動和同樣聲勢浩大的“資本”行動,讓網絡文學這個某種意義上的“化外之地”成為了布爾迪厄所說的“文學場”——在這裏,至少有三種力量在博弈——政治力量、經濟力量、網絡文學“自主力量”。然而,精英批評的力量卻是缺席的。為了更好地發出聲音,2015年5月14日,我們正式成立了“北京大學網絡文學研究論壇”,創辦《北京大學網絡文學研究論壇報》,在由學生們運營的微信公眾號“媒後臺”(meihoutaipku,2014年10月23日始運營)推出。全報分為三個板塊:《男頻周報》、《女頻周報》、《原創周報》。在創刊詞中,我寫道:“沒錯,我們是學院派。在這個政治、資本、網文三方博弈的‘文學場’裏,我們要堅守學院派立場,堅定不移地站在網文原生力量壹邊,站在粉絲部落文化壹邊,在媒介的千年之變中引渡文學傳統。校園是個好地方,或許書生意氣,卻可認真犯錯。讓我們盡情揮霍學院的純粹和青春的率真,原則問題有立場,筆端深處有情懷。”
本書是我和學生們***同研討的成果。這麽說壹點都不過分,包括上編“立場和方法”裏收集的10篇代表性論文,也是“集體智慧”的結晶。這些論文大都寫於假期,經過壹個學期的討論,我們發現了很多問題,擦出了很多火花,也積累了很多困惑。我通常會在假期寫壹兩篇大文章,針對重要問題進行理論分析。這麽做,壹方面是對研究的有效推進,另壹方面也是給學生們做壹個示範,向他們展示,那些基於粉絲鮮活的個人體驗和網文圈“局內人知識”的研究,如何能夠轉化成符合學術規範的論文。所幸的是,這些論文都很快在權威刊物發表了,產生很大影響,有的還獲了重要獎項。每次獲獎,我都會向同學們“報喜”。不是自我誇耀,而是鼓勵他們,我們研究網絡文學也是可以出“學術成果”的,我們的任務就是在獲得傳統學術體制接納的同時,在網文界和學術界之間架起壹道橋梁。
我們的課堂也壹直在努力打破壁壘,每個學期都要邀請幾位網文界的“大神”、“大人”(網文界對重要作家或網站經營者的尊稱,如晉江文學城的創始人冰心站長就常被稱為“冰心大人”)來課堂交流。本書下編“網文課堂”精選了6位嘉賓的課堂交流報告或學術訪談。這些“大大”都是網絡文學界最具有原創性的網站創辦者或最具經典性的網絡文學作家,他們進入北大課堂,與師生交流,是寶貴的壹手材料。本書所附的網絡文學大事年表,從網絡文學生產機制、類型文的形成演變以及重要作家作品等角度,對網絡文學近20年來的發展歷程進行梳理,可以算作壹個簡要的網絡文學史。還有壹篇文學網站生產機制和粉絲文化研究,壹篇網絡文學作家生存狀態報告,都是很有參考價值的研究資料。這些都是學生們合作完成的,壹起結集存檔。
晉江文學創始人冰心夫婦在北大網絡文學課堂
有幾點需要特別說明。壹個是,論文的編排基本按照寫作的時間順序。對於壹些重要問題,如“什麽是網絡文學”,“網絡文學”與五四“新文學”傳統的關系,“網絡文學”與“主流文學”的關系、與“媒介革命”的關系,“學者粉絲”的研究身份和立場方法,等等,我的思考是持續性的,觀點也在持續變化著。“今日之我”未必是,“昨日之我”定然非。編輯文章時看到前幾年的有些觀點不免臉紅,但仍咬牙留下來了。希望這些“原生態”的文章能夠生動展現壹個來自精英陣營的傳統研究者從進入網絡文學、理解網絡文學,到成為壹定程度“學者粉絲”的成長歷程。第二點要說明的是,由於這些文章都是在不同期刊發表的,目前學術界對於網絡文學還缺乏壹個具有***識的常識系統作為討論基礎,每篇文章都需要理論自足,並自備說明系統,所以有些觀點、材料,在幾篇文章裏都反復引用了,集結出版時雖稍作調整,仍難免有重復之處,乞讀者忍受。另外,因為是“集體智慧”的結晶,大家在頭腦風暴時顧不上“知識產權”。論文中借用他人精彩見解、說法時,我盡量憑回憶標註,若有錯漏、疏漏之處,也請“小夥伴”們海涵。
雖說壹代人有壹代人的學術,但我經常對學生們說,妳們真趕上好時候了!若非千年壹遇的媒介變革,學術新人怎麽可能還在讀書期間就擁有了“原住民”的話語資格?就要準備挑起學術大梁?網絡文學研究終究是網絡壹代的事。希望我的研究能夠幫助他們順利過渡,從而真正完成網絡時代的文學引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