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天黃昏，代表團壹行13人全都在華兒街上徜徉。
我們剛剛得知，新浪的股票昨天在華爾街股市上暴漲了十幾個點。我們當中的網蟲雖然上的都是新浪，可誰也沒有新浪的股票。
眼前的華爾街完全是壹幅褪色的歐洲文藝復興時期的油畫，只需平常的光照，就能體會到在時間的印記下，超凡脫俗的意韻。這種感覺連我自己都有些奇怪。華爾街毫無疑問是個充滿銅臭的地方，人在貪婪時的種種醜行，從來就是這條街上最方便的通行證。這個問題讓我想了很久，直到回中國的飛機在靠近北極圈的空中飛行，地上白雪茫茫，很少見到人的聚居點時，我才豁然明白，華爾街上的那個奇想，源於那壹刻華爾街的主人們已離開了，只有我們這些過客，在扮著憑吊與拜謁的樣子。
我們正在十幾座高樓間，為掀起東南亞與俄羅斯金融風暴的索羅斯選擇住處，壹架私人直升飛機出現在華爾街狹窄的天空上。直升飛機在壹處樓頂上停了壹會兒，接走華爾街上的某個大人物。幾分鐘後，又有直升飛機飛過來，在我們頭頂上尋找地方降落。
華爾街的地位太重要了！它的脈搏稍壹加快，全世界就患心臟病。它剛放屁，全世界便壹刻不歇地開始拉肚子。
沒有張燈結彩，沒有音樂流行，沒有溫情浪漫，壹條華爾街從頭走到尾又從尾走到頭，始終像大鯊魚奧尼爾在NBA球場上那樣毫無表情。
有壹陣，我暫時離開我們的人群，獨自鉆進緊挨著華爾街口的地鐵車站。壹個白人女子孤單的從地鐵站出來，我略作停頓給她讓路。
這時代表團的壹位成員在身後叫了壹聲。
他沖著我直擺手，又不好像在國內那樣放聲大喊，將嗓門憋著說：別冒險！
我說：美國女人都不怕，我怕什麽。
在中國本土接受教育的中國人被灌輸了紐約是世界罪惡之都的說法。
在這種說法裏，紐約地鐵更是善良人不可涉足的禁區。
在這些教育之外，我還聽說，紐約地鐵擁有世界上數量最多的藝術家。
紐約地鐵離地面不遠，壹道相當於兩層樓梯高的臺階筆直地通到站臺上。只有壹些昏黃的白熾燈照亮著站臺，空氣汙濁。簡陋的附屬設施已被熏得黑乎乎的，樣子像是煤礦礦井。我以為紐約地鐵也像北京地鐵那樣要在地下轉幾個彎才能到達車站，當紐約地鐵赤裸裸地出現眼前時，我簡直吃驚得不知如何面對。
站臺上，壹個黑人在敲著壹只小巧的鐵皮鼓。我走過去，在離他有兩米遠的地方站住。我們之間有壹道將已購票者和沒有購票者隔開的鐵柵欄。黑人用壹對小木槌在鐵皮鼓的各個部位敲打著，壹種旋律蕩漾在陰暗的地鐵車站裏。在等侯渡船去自由島的碼頭上，我聽見有人用壹把樣子古怪的琴演奏過這支曲子，曲名叫《紐約啊紐約》。我像前次壹樣，隔著鐵柵欄將壹張壹美元的紙幣放進鐵皮鼓下的紙盒裏。這時候壹輛列車轟隆駛過來，停在我的面前。沒有人上車，也沒有人下車。每節車廂內只有三兩個人。列車開走後，敲鐵皮鼓的黑人收起槌子，瞅了壹眼我剛剛放回錢包的口袋。我心裏頓時壹驚，隨即馬上意識到，那道阻隔著我與黑人的鐵柵欄是何等美妙。我正要轉身離去，黑人沖著我不停地打著手勢。比畫壹陣，我突然明白，黑人是在提醒我，剛才我給小費時做得不對，我不應該將錢包拿出來，尋找零錢，這樣做不太安全。壹時間我竟有些感動。黑人繼續比畫，我猜他是在說，也許就在剛才，也許是從前某個時間，壹個和我壹樣膚色的人，就在這兒被人搶了。
又壹輛列車到站了。這壹次下車的人要多壹些。黑人手上的小木槌像舞蹈家那樣飛舞起來。只見他嘴唇壹顫，壹支歌就飄出來。每唱壹句，黑人就重重地換壹口氣，聽上去卻不像是在嘆息，不清楚這是不是紐約正在流行的唱法，或者是黑人自己想要的獨創。下車的人很快鉆進了出站口，誰也沒有停下腳步。壹曲唱完，黑人用他特有的眼神憂傷地看著我，我再次掏出錢包。這壹次，我給了他五美元。黑人沒有說謝謝。
我轉身離去，上了幾步臺階，身後又響起那黑人的歌聲。
很深情，也很揪心。
藝術永遠是人類的良心，哪怕在骯臟齷齪的地方也不例外。
我相信自己碰上的正是那類流浪紐約的藝術家。直到現在，我還在想著那個敲鐵皮鼓的黑人，會不會在某壹天成為第二個邁克爾.傑克遜，會不會在時代廣場豎起自己的巨幅廣告畫像。（2）
做小生意美國人不如中國人，但在對經濟規律的理解與運用上，美國人處在絕對領先的地位。
二戰結束後，戰勝國們商量著成立了壹個處理世界事務的聯合國。洛克菲勒家族聞訊馬上在紐約買下壹塊地皮，無條件地捐贈給聯合國。在買下送給聯合國的地皮的同時，洛克菲勒家族還將與這塊地皮毗連的地皮全部買下。聯合國大樓建起來後，四周的地價立即飆升起來。洛克菲勒家族送給聯合國的地皮時價為870萬美元。這870萬的捐贈，回報給洛克菲勒家族的卻是不知多少個870萬。
相對於對財富的聚斂，美國人更擅長於將到手的財富痛痛快快地花掉。整個人生中壹會兒是對欲望的培植，壹會兒是對欲望的宣泄。他們的快樂無壹例外地全在這樣的反復中產生。美國對金錢的理解是人類有史以來最深刻的。是美國人最先發現，金錢的價值不在乎它的總數有多少。早年的洛克菲勒和現在的蓋茨，在他們名下聚集著天文數字的財富。但是美國人認為，不管是華爾街股票大盤上滾動的數字，還是帝國大廈這樣的樓盤，其擁有者並非真實地擁有它。從真實的程度上看，壹個典型的美國中產階級分子所擁有的金錢，並不比《財富》雜誌的封面人物少到哪兒去。美國人的金錢觀是，當金錢多到無法花掉時，那無法花掉的部分全是別人的。只有能花掉並給自己帶來享受和快樂的那壹部分，才是屬於自己的。
據說，美國人平均每十年就要搬壹次家，每三年就要換壹臺汽車，每半年就要出外旅遊壹次。
做這些事的目的，無外乎是讓自己真正成為自己金錢的主人。這是典型的美國邏輯。不這樣，是否金錢的主人就難以斷定。
在底特律機場，我們碰到三位都是八十多歲的美國老人。他們腿腳已經非常不方便，說話時語音含糊不清，聽力也不好，看上去生命力已經很脆弱。老人們還是不想放棄曾經給自己帶來許多快樂的習性。他們中的兩個要去洛杉磯去參加壹個例行的聚會，另壹個是來送行的。我們這群人中，有人用漢語說，這麽大年紀，又沒有年輕人陪伴，真是找罪受。雖然他們很樂意我們對他們的幫助，但是看不出他們有如果無人幫助就放棄的念頭。
美國老人的生活方式讓我想起尚在故鄉的老父親。老父親是離休幹部。因為縣裏財政支出困難，這些年政府應該付給他的離休工資，總是有壹撥沒壹撥。在電話裏同他說起這些事時，我曾勸他先將銀行裏的積蓄取出來花了，別難為自己。說了兩次，他就生起氣來，天遠地遠地在電話裏質問：難道我就不能給兒女孫輩們留點遺產？我想對他說我們並不缺他的那點遺產，可這些話斷斷不能說。記得小時候，壹個同伴的母親無錢治病，在床上躺了壹年多。臨去世時，她用最後壹點力氣從枕頭裏摳出五塊錢，塞到大女兒的手上，讓她在出嫁時為自己買些花布，做幾件衣服。給兒女們留點遺產是中國老人最後的快樂。
不知什麽時候，老父親他們也能像美國老人壹樣，讓錢這東西真正為自己所享樂。
當冬天來臨時，拉斯維加斯的美國沙漠就會用上兩三個月的時間接待來自中部和東部的老人。成千上萬躲避寒冷的老人從居家的地方，開著汽車，拖著壹間活動房子，千裏迢迢匯聚在冬日溫暖的陽光下，享受著每壹分養老金所帶來的生存品質。
中國的沙漠不能接待老人，但中國本土上有連候鳥都要去過冬的海南島。它比沙漠更適合害怕寒冷的老人。
美國人其實並非像有些說法那樣貪得無厭。
紐約是世界地價最昂貴的地區之壹，位於紐約中心的時代廣場壹帶，想買塊地皮或壹座樓，簡直是癡人說夢。時代廣場壹帶明星雲聚，像邁克爾.傑克遜這樣雖然紅遍世界卻出道稍晚的黑人歌手，也只能將手中的金錢大把大把地撒在附近的酒店裏，長期包下壹兩套客房，勉強安身。寸土寸金的時代廣場中心路口上，有壹座全紐約最小的警察局，如何小，不好將美國的東西來做比較，也就相當於北京王府井東頭的那座公***廁所。小小的警察局趴在時代廣場四周的高樓腳下，壹副另類模樣。多少年來，不知有多少地產商打過它的主意，紐約的警察卻不為金錢所動。它依然年復年、月復月地蔭庇著十來個警察，毫不在意只要壹轉念頭就可獲得的暴利。
我們在美國旅行的盡頭是尼亞加拉瀑布。
大瀑布由美國和加拿大***有，瀑布的兩端各有壹座尼亞加拉市。當年，美國的投資者拿著支票薄，來到屬於美國的尼亞加拉市，打算進行旅遊設施投資。美國的尼亞加拉人斷然拒絕了黃金的誘惑，他們不想讓外來者打擾自己安寧的生活，也不想要太多的金錢。結果，所有的投資者都跑到對岸加拿大的尼亞加拉市去了。於是，兩個尼亞加拉市，壹到夜裏就成了截然不同的兩種世界，壹方讓瀑布的聲響聽起來如詩的經典，壹方讓瀑布的畫面看上去像是流金淌銀。
我琢磨了好久以後，才有了自己的結論：無論是個人還是群體，單純富裕並不難，難的是富足。在富裕與富足之間，相隔著壹座精神的煉獄。富足是人間極樂，富裕不是，富裕只是表示物質的數量由小趨大。前幾年，中國本土上先富起來的壹批人，常常用自嘲的口吻說壹句話自詡的話：我窮得只剩下人民幣了！這是典型的富人語言。壹個富足者是不會這樣說。如果是在紐約，壹個普通的美國人會在早上起來，穿上壹身休閑衣裳，壹路小跑著來到NBC電視臺樓下的窗外。五點鐘時，愜意的笑著。當攝像機的鏡頭從眼前搖過時，他會深情地說壹聲：美國妳好！幾分鐘後，攝像機消失在窗口，跟著敞開的窗戶也關上了。他會隨著人群的散開，順著原路回到家裏，聽著朋友不停的打來電話，說是在五點鐘的新聞節目裏看到了他。當朋友們的電話都打完後，這個居住在紐約的美國人，就會從車庫裏開出自己的汽車，去壹個地方為壹筆稅務警察並不知曉的收入交納所得稅。
富裕是極端個人的事，富足會讓人變得天真可愛，並給他人帶來快樂，所以富足不是壹個人的事。
只有富足的美國才能做到，讓西點軍校同好萊塢影城壹起聞名於世。（3）
壹個性感的人，不用謀面，傳說就能迷住他人。
壹個性感的國家，無需享受它的種種妙處，只要打它的土地上走過，本能裏就有東西復活並與之蕩漾。
美國人的快樂與幸福在我們看來，像是沒來由的。
美國的歷史在好萊塢電影裏。
美國的未來在迪斯尼樂園裏。
美國的現實在所有人的眼睛裏。
將現實之根建立在幾千年的歷史之根中，這樣的文化無疑是偉大的。
能在文化現實中同時包含歷史與未來，這樣的文化肯定要多壹份偉大。
在20世紀這100年中，美國人做到了後壹點。
美國弗吉尼亞州政府是全球第壹個因為人類未來問題而受到民眾指控的地方政府：壹個名為“公民抵抗UFO組織”的民間組織向州法院提起訴訟，指控州政府“在準備抵抗太空人入侵方面工作不力，致使當地美國人的生命安全受到威脅”。美國人對未來的事情比別人敏感，緣於尖端科學技術比別人更早地融於他們的日常生活之中。壹個人在迪斯尼樂園走壹遭，只要思維健全，就能切身感受到人在面對宇宙時的滋味。幾多出色的創意，在形形色色的非凡技術的支持下，竟將遠在天邊的宇宙平平常常地展現在每壹個人的手邊腳邊。說英語的美國人要想將漢語“寓教於樂”的意思說清楚說準確，要費很多筆墨與口舌。壹座迪斯尼樂園形象地立在那裏，就是最精妙的語言也顯得蒼白無力。有在太空中呆過的宇航員說，迪斯尼樂園裏的太空艙比真正的航天飛機驚險刺激。還說只花費幾美元就見到的太空，與他所乘坐的價值上百億美元的航天飛機所見到的太空幾乎壹模壹樣。
都說美國有壹種法律規定，任何科學發現都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應用於民間。就算是沒有這種法律，在利潤的杠桿作用下，科學的投資方也會將所有的科學發現落實到民間。
從西部到東部再到北部，美國的四方走過三方。重新回到洛杉磯準備回國時，心裏開始明白，流傳在美國本土之外的壹些東西裏有著深刻的誤會。那些說法更多的是壹種人雲亦雲。美國文化並不是我們常說的“快餐文化”，而是壹種處在生命早期的全新的文化。這種文化更重視短暫人生的生存質量，然後才是與人有關的那些永遠有得說的，永遠也說不清楚的終極問題。
美國文化還處在積累期。這種積累的勁頭在來者看來，簡直近乎瘋狂。
壹座耶魯大學東亞圖書館就讓人嘆為觀止。由中國本土出版的紙質漢語文學書刊，只要是稍有影響的都被收藏其中。在以L開頭的書架上，有我最早由作家出版社出版、並且入圍第四屆矛盾文學獎的長篇小說《威風凜冽》。僅此我還不感意外。讓我意外的是，那本《威風凜冽》的封面被他們重新加固過，他們在封面與書芯中間填加壹層韌性極強的紙板，使其在日後經由歲月翻動時不易受到損傷。代表團結束在美國的訪問，回中國之前，在加州圖書館工作的女作家朱謎，交給我壹沓電腦打印紙。上面有美國國會圖書館、哈佛大學燕京圖書館、田納西大學圖書館、喜瑞多公***圖書館、俄亥俄州立大學圖書館和香港科技大學圖書館所收藏的我的作品目錄。朱謎說，這是她從美國圖書館系統的網絡上查找到的，因為時間太緊，她沒有來得及進入其他圖書館網站，只找了這幾家經常聯系的圖書館。朱謎給我的書目，包括了我的全部七部長篇小說、四卷本的個人文集、幾種中短篇小說集和人民文學出版社剛剛給我出的壹本選集《中國當代作家選集叢書-劉醒龍》。那沓電腦紙被我帶回國內，有機會時，我想在國內的圖書館也這麽查壹下，然後做個比較。
美國雖然歷史不長，然而，美國人珍惜現在的每壹天,並且不放棄眼前的每壹個機會。如果說像康寧玻璃中心這樣聞名世界的大公司，將他們的企業辦成玻璃制成品的博物館尚不足為奇，那麽，赫氏集團將他們的巧克力生產車間設計為可供遊人觀光的巧克力樂園，則太出人意料。被別人說成是沒有文化的美國人，真的是在拼命的發揮著壹切可能的潛在的才華。在這種積累的勢頭面前，我們完全可以想像，美國文化在五百年和壹千年後會是什麽樣子。
美國文明還沒有達到它的頂點，它還處在發展過程中。好萊塢今天所做的壹切，都是在為真正偉大的作品鋪路。
美國像任何壹個民族壹樣，有屬於自己的神話。
美國本身不是神話，是壹個現實。
壹個配得上作家稱謂的人，必定是壹個心裏將人類的自由與進步看得比自身生命還寶貴的人。我在此坦率地承認，我喜歡這個國家。
沒有俄羅斯的高貴，沒有英國的斯文，沒有法國的前衛，沒有德國的縝密，沒有日本的精細，沒有中國的淵博...
這寫都是美國顯而易見的缺憾。然而美國擁有這些國家所不可以再有的優勢：年輕！壹個沒有包袱、沒有負擔的民族，如同壹個扔掉捆在腿上的沙袋的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