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溯到“惡意”
天生惡魔?《紐倫堡審判與羅夏測驗》,喬爾·迪姆斯·戴爾著,石先濤譯,生活·閱讀·知識三聯書店2019年4月出版。
1945年5月中旬,盧森堡豪華的皇宮酒店被改造成戒備森嚴的營地,盟軍代號為“垃圾箱”。這裏即將迎來人類歷史上最臭名昭著的客人——被俘的納粹高官。他們將在其中,他們將前往紐倫堡法庭,迎來壹場公正的審判。然而,這些曾經光鮮亮麗的第三帝國權貴暴露了被拘留的癮君子和酗酒者的病態本質。監獄當局害怕他們的健康危及未來的審判,急於尋求精通藥學、藥物依賴和心臟病治療的醫生和相應的專業翻譯。軍醫道格拉斯·凱利和軍事翻譯古斯塔夫·吉爾伯特相繼被召來,護送這些鬧事的人接受審判。
但是,這兩位專家的到來,其實另有深意。6月1945,11,紐約壹群知名教授給紐倫堡審判負責人傑克遜大法官寫信,要求“研究”納粹。此時對戰犯的審判遠未開始,但學界已有計劃解剖這些納粹頭目的大腦,並明確要求用羅夏墨跡測驗,以十張牌解讀納粹頭目的心理狀態。三天後,中情局的前身戰略服務辦公室(office of strategic services)要求在紐倫堡成立壹個精神病學家委員會,指出“這次審判的首要目標是解釋事實,從法律、醫學和社會學的角度解讀整個納粹領導層,從而讓後人相信這些事實。這是歷史上第壹次對德國軍事、政治和工業領導人的心理狀態進行全面的科學研究”(第77頁),並明確要求團隊中必須包括羅夏墨跡測驗專家。作為40年代唯壹的心理測試方法,此舉得到了傑克遜的批準,目的是為了弄清這些戰犯的精神狀態,“防止未來的德國人編造自己是超人的神話”。(第78頁)於是才華橫溢、善於交際的世界著名羅夏墨跡測驗專家——甚至是美國魔術師——精神病學家凱利的副主席,還有同樣有心理學背景、更有囚犯審訊經驗的吉爾伯特,開始了喬爾·迪姆斯·戴爾撰寫的歷史追溯之旅。
審判“惡意”
1935年,第三帝國議會在紐倫堡通過了臭名昭著的《紐倫堡法案》,開始了罪惡的壓迫和屠殺。諷刺的是,十年後,這座城市成為國際軍事法庭審判納粹戰犯的“起點”。這種矛盾似乎貫穿了本世紀審判的方方面面:同盟國希望以國際審判打破納粹戰時宣傳中的“偉人”印象,突出法治和正義回到德國,但又擔心身體條件和精神狀態會阻止罪大惡極的人出庭或逃脫懲罰。通過醫學檢查和墨跡測試來識別戰犯的身體和精神狀態的任務落到了兩位心理學家的身上。然而,本該暗中合作的兩人卻處於競爭態勢。這場審判為心理學家提供了壹個觀察法庭和監獄中戰犯的難得機會。但凱利和吉爾伯特各有所長,研究方法也不同:凱利把自己的職責視為壹項有趣的任務,願意輕松地與戰犯打交道,以使自己豐富的醫學和法醫病理學經驗更加完整。而吉爾伯特則認為這些納粹戰犯是邪惡的化身,他們並不把自己當成翻譯,而是當成批判精神和道德問題的審問者。他們之間的差異在對四個戰犯的典型心理評價中逐漸顯露出來。
領導“德國勞工陣線”的羅伯特·萊伊患有口吃和酗酒的慢性病。獄中自殺的結局,使他成為同盟學者研究的典型樣本。在所有戰犯中,只有萊伊早早上吊自殺,對他的大腦進行了全面細致的檢查。鑒於他在壹戰中嚴重的腦損傷、長期酗酒以及遺書中的懺悔,研究人員認為他的邪惡是由壹個病態的大腦驅動的。在他自殺之前,凱利指出,關於他的墨水測試,“他絕對忍受了額葉損傷所帶來的痛苦...也是最有可能自殺的罪犯之壹”。吉爾伯特,另壹方面,觀察很少,因為萊伊在他到達兩天後自殺。
與萊伊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狂妄的“二把手”戈林自始至終把自己當成戰犯的“領袖”,與法官唱反調;與萊伊因悔恨而提前自殺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他在行刑前壹小時吞下氰化物,以羞辱他的盟友。凱利認為戈林的考驗說明他有能力應付審判,“表現出明顯的自我中心和強烈的情感驅動力”(120頁);而吉爾伯特則更警惕戈林邪惡的壹面:“像典型的精神病患者壹樣,戈林不願被束縛的行為反映出他無法擺脫嬰兒期的內驅力”(121頁)。值得壹提的是,吉爾伯特並不知道凱利已經對戈林進行了測試,但他也發現了戈林在觀察畫面時試圖抹去“血跡”的著名小動作,因此認為他是壹個“懦夫”心態,只在自己有能力采取行動時逃避責任來掩蓋,是壹個“善良的精神病患者”。這壹判斷無疑與持有氰化物,卻在最後壹刻使用以示所謂“尊嚴”的行為不謀而合。
早期的納粹高官朱利葉斯·斯特雷切表現出純粹的“邪惡”——他吹噓自己之前在紐倫堡受審過“十二到十三次,我出庭次數太多也不足為奇”(第130頁),甚至下令有人在他的牢房裏掛塊牌匾作為他的故居。與前兩位作家自吹自擂的態度不同,這個曾經用言論和文章煽動人們仇恨猶太人,用謊言和幻想詆毀身邊所有人——甚至納粹——的反派,堅稱自己是無辜的,稱“無論發生什麽都是超人造成的”(133頁)。吉爾伯特根據測試確定“他不是虐待狂,也不是無恥之徒;他只是冷漠,麻木,極度偏執。”(第138頁)而凱利的簡介將他描述為壹個患有“精神抑郁癥”的“偏執狂”(第139頁)。壹生都在散布謠言和反猶主義的納粹邪黨,吊死後諷刺地進入了猶太人名下的骨灰盒。
如果說萊伊以自殺提前結束審判,戈林以尖牙利嘴對抗審判方,施特萊徹以刻薄惡心每壹個參與審判的人,那麽魯道夫·赫斯可能是唯壹壹個真正讓法庭以自己的精神問題撓頭的人。這個總是擔心自己中毒、健忘、神經質的人,看起來是個不折不扣的“瘋子”——畢竟在5月1941飛往英國的時候,希特勒就宣布他因“精神分裂癥”被解除副元首職務。然而,當法庭認真考慮他的律師以精神狀態為由不出庭的理由時,他卻突然站出來,大喊自己“假裝失憶”,稱“接受審判、為自己辯護、詢問證人或回答問題的能力沒有受到任何影響”。(156頁)但即使法庭接受了他的發言,繼續讓他參與庭審,正如在場的律師所說:“只有瘋子才會在那種情況下憤怒地站出來,大聲宣布自己壹直在裝病。”(第158頁)凱利認為赫斯是壹個根據測試假裝生病的精神分裂癥患者:“如果大路代表精神健康,人行道代表精神錯亂,那麽赫斯壹生中最重要的時光就是走在它們之間的路上”(第164頁),而吉爾伯特則認為他在羅夏測驗中隱瞞了什麽,“故意抑制了在他大腦中閃現的記憶...嚴肅的情緒。無法同意的法庭最終以他的精神狀態作為減刑的依據,使他成為斯潘道監獄的無期徒刑囚犯。
從表面上看,凱利和吉爾伯特在紐倫堡審判中對這四個“惡意”攜帶者的判斷是相似的。他們都認為,除了赫斯,其他被告都沒有精神錯亂,沒有精神病。然而,同樣的診斷背後的依據卻大相徑庭:社會心理學出身的吉爾伯特從病理學上診斷這些人是自戀型精神病患者,是病態的德國文化造成了他們與生俱來的生活扭曲;然而,精神病理學和法醫精神病學專家凱利從社會心理學的角度認為,這些被告都是普通人,他們的行為是由他們所處的環境塑造的,深受官僚主義和謊言的影響——他甚至強調這與德國無關,“這樣的人無處不在。”不同的視角和判決延續了關於“惡意”的爭論,成為審判結束後懸而未決的話題。
淺析“惡意”
紐倫堡審判後,關於納粹戰犯審判的爭論並沒有結束。初來紐倫堡的凱利和在紐倫堡待的時間更長的吉爾伯特不僅沒有按計劃出版壹本書,反而分手了。在壹場接壹場的出版大戰之後,即使是兩人都信任的羅夏測驗專家莫莉·哈羅德也無法再從中斡旋了。他們在1945與不同思想的合作,以及後來不光彩的出版競爭,使得珍貴的資料被隱藏了半個世紀。與此同時,社會心理學家也在不斷地討論人性的惡意:漢娜·阿倫特的“平庸”,斯坦利·米爾格拉姆的“服從”實驗,約翰·達利和比布·拉塔內的“旁觀者冷漠”實驗,斯坦福大學監獄實驗,都在試圖解構這種惡意。
喬爾·迪姆斯·戴爾(Joel Deems Dale)認為,所有這些研究都同意凱利的論斷,即在“適當的”社會環境中,邪惡容易滋生,但它們都有壹個共同的前提:認為人類的大腦起初是壹張白紙,正是與他人的互動逐漸塑造了自己的思想。那麽,有些人天生內心陰暗怎麽辦?比如像吉爾伯特認為的那樣,納粹領導人心中的“惡意”構成了類似原罪的特殊惡?戈林本人曾向吉爾伯特坦承,他認為“人類的大腦可以策劃並實施大規模毀滅,而其他食肉動物只有在饑餓的時候才會獵食。”(第228頁)戴姆斯·戴爾綜合了神經精神病學、神經影像學、神經內分泌生理學和法醫學對“惡意”的觀點,得出結論:紐倫堡審判中的羅夏測驗實際上是關於“惡意”的思想碰撞——有些人認為惡意是壹種獨特的精神疾病,而另壹些人則將其視為行為連續體的壹部分——戈林被視為典型而迷人的自戀型精神病患者。施特萊徹暴力沖動,像個不講道理的惡魔;萊伊的腦損傷改變了他的行為,但矛盾的是,他是最後悔的人。赫斯就像壹個謎,但大多數觀察者都同意他患有妄想癥,這真的很不正常。萊伊的自殺、戈林和施特萊歇爾的診斷並沒有影響他們的量刑審判,赫斯雖然減刑但仍然受到審判,紐倫堡審判本身的法律價值並沒有因為人類社會關於“惡意”判決的爭論而受到太大影響,但精神病學家和心理學家通過測試戰犯向世人揭露“惡意”真相的意願無疑是被浪費了——迪姆斯·戴爾在凱利和吉爾伯特那堆積滿灰塵的舊論文中發現了許多缺陷。他們針鋒相對的論點是從幾個樣本中推斷出來的。無論是4個典型人物,還是所有受審的22名戰犯,都是沒有直接參與屠殺的高層人士,與他們真正面對面屠殺的男人的“殺人工具”心態相去甚遠。戰敗、希望破滅、可預見的死刑判決後在牢籠下進行的心理測試,真的能解釋這些當權的人殺人搶時間的心理嗎?
事實上,圍繞紐倫堡的辯論勾勒出了壹個惡意的輪廓,卻沒有給出所謂的“答案”。當然,相比1945,今天的人有了更多更新的研究工具、手段和思路;然而,對紐倫堡戰犯的研究首先源於二戰後國際上對天時、地利、人和的罕見認識——人們普遍認識到納粹的罪惡,各界認為有必要追溯到這場“惡意”的審判,並願意不惜壹切手段去審判。後來的任何戰爭罪審判都很難再現這種正義統壹的場景。事實上,2012年,司法心理學家在研究了近年來的國際戰爭罪審判後,驚訝地發現“沒有對被判戰爭罪的人進行實證心理學研究”,紐倫堡審判中的羅夏測驗成為了滄海壹粟。羅夏測驗在刺探戰犯潛意識方面比較特殊,但也要看觀察者的判斷。觀察者的存在本身就幹擾了對結果的解釋,就像凱利和吉爾伯特對類似的診斷有不同的依據壹樣,後世存在著關於“惡意”的爭議——人們主觀上期望“惡意”是單壹的,從而將其封存而死;紐倫堡的羅夏測驗以及隨後的討論和辯論表明,惡意的基石是壹系列不同的行為和疾病,就像潘多拉的盒子,壹旦打開就壹發不可收拾。納粹曾經掀起的血腥屠殺和慘烈戰爭,或許不能簡單地歸結為患病的大腦或扭曲的生活;開出正確藥方以防止拖延的天真願望不足以對付人類惡意在人類進步道路上鋪設的絆腳石。或許,就像迪姆斯·德爾文坦言的那樣,“凱利認為每個人內心都有壹個邪惡,而吉爾伯特卻發現了某些人特有的心理陰暗面——他們都是對的”。(第253頁)面對混亂的邪惡,愛爾蘭哲學家埃德蒙·伯克的格言更是難能可貴:“邪惡戰勝正義的唯壹條件是好人的不作為”。紐倫堡審判中委托的“惡意”探索當然失敗了。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正義的力量齊心協力降服邪惡。難道不是我們直面黑暗的英雄榜樣嗎?
校對:蒙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