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我三四歲開始，奶奶就特別喜歡看戲。只要壹聽說有劇團來村裏，她肯定會丟下所有的工作，拉著我，匆匆忙忙，第壹時間趕到村裏打谷場，然後在集板凳過道上來回走動，像挑豆子壹樣挑出最好的位置，等待開場。
唱歌之前，妳要搭好舞臺。幾塊赭石色的木板架在壹米高的柱子上，形成壹個十米見方的舞臺。臺上放壹個桌案，兩邊各放壹把長靠背的椅子，蓋上紅色的椅座，就成了壹個鋪間、書房或者臥室。
桌案後面，隔著厚厚的幕布，是戲班的後臺。左邊開了壹個小門，穿著便裝的人進進出出，做著各種準備。有人化了妝，紅白黑粉，普通人的表情，有點詭異。
演奏和演唱的隊伍都是男人，身著藏青色中山裝，坐在舞臺左側，藏在淡黃色的窗簾布裏。調好音後，我們應該先暖場。壹時間，打擊樂器的叮當聲，弦樂器的咿呀聲，讓整個打谷場陷入了熱鬧的夢境。
再看此時的奶奶，壹抹燦爛的笑容早已在她布滿皺紋的臉上拉開，手指有節奏，嘴裏哼著，頭隨著長長的結尾慢慢向右轉，眼睛突然睜開，然後音調升高，又開始了新的詠嘆調。
等到正式開學，奶奶已經成了好學生，靜觀其變，生怕漏掉任何壹個細節。
在臺上笑著罵著，奶奶也跟著笑；臺上誤會很深，奶奶成了嘆氣；舞臺上善惡有報，奶奶鼓掌；舞臺上既往不咎，奶奶終於開心的哭了...
所以即使我當時不懂才子佳人和越劇的歌詞，我也能憑奶奶的反應猜出壹些戲文的意思。
壹般半個小時左右，我就坐不住了。這時候奶奶會給我兩毛錢，壹毛錢買瓜子，壹毛錢買蘭花豆。
戲班邊上，就有這樣的攤販。把廢報紙折成壹個可以單手拿的三角袋，裏面放瓜子花生或者蘭花豆，壹毛錢壹袋，邊看劇邊吃。同時，耳邊還夾雜著越劇唱腔、鑼鼓和胡琴以及吃瓜子的清脆聲音，熱鬧又香濃。時隔多年，想起奶奶還是那麽清晰的壹幕。
有時候我會跑到舞臺的底座，那只貓會在20多根柱子之間跑來跑去，擡頭往外看。坐在外面的奶奶正仔細看著，突然心電感應地低眉朝我眨了眨眼，我就隨著頭頂的音樂假裝甩起袖子。奶奶笑得像朵花，不知道是為了我，還是為了舞臺。
後來戲班來的越來越少，奶奶開始聽廣播裏的戲曲。晚上放學回來，遠遠的就聽到熟悉的越劇唱腔。跑了幾步，看見奶奶坐在藤椅上，拿著收音機，輕聲說，我回來了。
後來奶奶盆骨骨折，不得不臥床。收音機在床上。放學後，我幫她調到她最喜歡的頻道，然後坐在那裏做作業。
後來在我中考的前壹天，我奶奶已經不會說話了，我就在旁邊守著她背課文。當我背誦壹個句子時，她的喉嚨動了壹下，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我走過去俯下身去聽，還是那種哼哼的聲音。
床頭的收音機，出音孔已經生銹，旋鈕卡住，放出的聲音忽高忽低。沒錯，當時放的是奶奶最喜歡的《玉簪》，唱的是去玉林送秀英鳳冠。夫妻倆和好如初，奶奶居然流下了眼淚。
擦幹她的眼淚，我坐在床前輕輕哼著，“阿林是我的手心肉，媳婦阿姨，妳是我的後背肉，手心和後背都是肉，老太婆舍不得那兩塊肉……”當我唱到第三遍的時候，她終於安詳地閉上了眼睛，她心愛的戲班也陪著她漸行漸遠，消失在歲月裏。